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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解放军女兵的对越作战经历

〔三〕

作者/殷燕 原载:观察者网 2014年02月18日 子夜星网站整理编辑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李民的战士,战前因病在师医院住过院,河南开封兵,高高的个子,白净净的脸,爱说爱笑,会拉手风琴,医院的女孩儿们都喜欢和他搭腔聊天儿,算是熟人了。那天从战场上抬下来许多尸体,大家都在忙着工作,一个女兵突然惊呼道:这不是李民吗!大家围过去一看,……军装被血侵的透湿,连担架里都是血水,面目全非,完全没有了当初英俊、帅气的模样,要不是拿出他左上兜能够证明身份的生死牌,谁也不知道他就是李民。战争的残忍让生命如同草一般瞬间毁灭,多少人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就永远的倒下,多少双不愿瞑目的眼睛,望着悠远的天空,悄无声息地慢慢垂下了头。望着自己认识的人离去,大家都沉默无语,脑子一片空白,像一场梦一样,没有了真实感。

  我们默默地为烈士清理干净脸上的血污泥水,登记他们的姓名,家庭住址,部队番号,然后用八尺白布将遗体裹好,连同他们的信息卡一起装入一个大黑塑料口袋里,放上担架,抬上车运回祖国去,统一安葬。

  抬尸体真的很沉很沉,四个人抬都很困难,山路湿滑,上坡下台阶,一不小心就摔得浑身青紫,一身泥水,不知抬了有多少人,不知摔了有多少跤,没有人顾得上这些,没有人在意摔倒,所有人都拼命地干着,发疯的干着,心里只想着多救战友,鼓励前线的战士多打胜仗,为死去的烈士报仇!这种愤怒而不能张扬的压抑,如同一炉不能有火焰的火种,在胸膛里憋闷的,睁着血红血红的眼睛!心中的仇恨吞噬着胆怯,心中的愤怒化作冲天的勇气,疯狂地工作着!

  被送进手术室的都是生命垂危的重伤员,伤口创面大、伤情复杂,很多女兵都因受不了长时间看着创伤面巨大、流血不止、血淋淋的伤口而出现晕血、呕吐甚至休克现象。

  手术室除了医生和麻醉技师以外,必须有助手和工作人员,张所长是负责手术室工作的主治医生,他冲到救护室大声问正在那儿工作的女兵们:有没有不怕血,不晕血的?我呼的一下站起来说:我不怕,我去!在战时,只要有勇气,所有的事情没有不可能!所长打量了我一下,说:好,跟我来。就这样我被调到了手术室。

  从来没进过手术室。战时的手术室,没有无影灯,没有条件无菌操作,一盏汽灯高高挂在手术台上,手术用的器械、衣服、手套、全靠在溪边打来的水,放进洗必汰药片做消毒水浸泡,手术衣的材质大概是塑料泡沫之类的东西,在水里浸泡完,捞出来抖抖水就直接穿在身上,可戴手术手套就不像平时正规的手术室有滑石粉作辅助那么容易了,得在水里依靠水的润滑力才能带上,因此医生护士的手,由于长时间戴里面有水的手套,被浸泡的白乎乎的,手皮一层一层的掉。手术的消毒用水,平时主要由男兵负责打,忙不过来时我也去打。总之,我们干工作的态度是努力加拼命,眼睛不停地找事儿,不会出现有事没人干的情况

  手术台上的手术都是危及生命的大手术,必须进行紧急处置后,再运回国内野战医院进行治疗。那时全国、全军的各大医院都接受了来自前线的伤病员的医疗救治工作。由于手术台汽灯照度不够,所以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手持6节一号电池的大手电筒,站在手术台旁给医生补光照明。战争让我这个原本学艺术的文艺兵,经历了不亚于一个有经验的外科医生所经历的各种各样的重大手术,那血腥的记忆终身难忘。

  记得一名从650高地抬下来的重伤员,腹部受重伤,抬上手术台时,打开腹部厚厚的绷带后,腹腔内压使得肝胆肠呼的一下都涌了出来,摊了一大堆。我那拿手电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着,心跳都加快了,估计当时的手术医生也紧张,用手捂住他的肚子往里塞,刚塞进去又涌了出来,又塞又涌反复几次。有经验的张所长告诉他,不要慌,用止血钳先夹住血管止血,用纱布蘸干净创面血污,一边清理消毒一边寻找受伤部位,几处被打穿的肠子进行了清理缝合后,将内脏重新装进腹腔,助手用手按住腹部,不让内脏器官重新涌出来,再将腹腔壁一层层缝合后打上绷带。打绷带时要几个人抬起他的腰腹部,才能将绷带打紧。在手术台上,搬抬伤员这样的力气活是常有的事,几例手术下来,累得头晕眼花。

  当一名野战外科医生真不简单,有很好的人体解剖学知识这自不必说,技术要全面,判断力强,手术速度要快,因为战时伤情复杂,伤口恶化严重,又没有无菌操作环境,创面长时间暴露在有菌环境中,会增加新的感染,而且手术一台接一台,没有停息的时间,长时间近距离地呼吸血腥腐臭的空气,盯看大面积腐烂的身体组织,会头晕恶心,不想吃饭,体力消耗极大,但工作不能停,这对医护人员的技术、体力、精神和意志力都是一个极大的考验。长时间的站立工作,大家的腿都肿的又粗又亮,针扎般的疼痛,腿关节都不会打弯,蹲下去就站不起来,需要别人帮助。为了坚持工作,我们在小腿上打了绷带,这样能减少血液下走的速度,减轻一点疼痛,原来发的钢板鞋号码都偏大,穿在脚上咣里咣当,现在脚肿的像个大萝卜,把鞋塞得满满的,脱都脱不下来。偶尔能有几分钟空挡,大家的身体就像散了架似的,个个瘫倒在地,没有任何选择与讲究,身体的坠落与地面接触的过程中就闭上了眼睛,能睡觉就是幸福,稍作养神,也是天堂!

  又来伤员了!我们从梦中被唤醒。又一批伤员被送了下来,抬伤员的民兵担架队员见到我们,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流着泪,他们说:前天在去650高地送给养的途中,遇到了一股越军袭击,一些人被打死了,给养都被抢走,还有一些受伤的人被越军用刺刀活活捅死。他们是死里逃生爬上650高地的,尽管身上也挂了彩,但还是咬着牙坚持把伤员抬了回来,一路上没吃没喝,看着解放军兄弟在战场浴血奋战,身负重伤,我们拼死也要救他们呀。民兵们恳求地说:同志,快给我包扎,前线还有很多人等着我们去救呢。看着这情景,听着这感人的话语,在场的人无不流泪感动。副院长吩咐人去给他们准备好了干粮和水,望着他们再次远行的背影,大家嗓子哽咽,眼含热泪。多好的百姓,战场上从来都有他们冒着枪林弹雨支前的身影,他们是不穿军装的英雄,没有他们,战斗就没有胜利!

  前线的每一天都有很多事情激励着我们,鼓舞着我们去努力工作,不怕困难,不怕危险。

  肢体负伤的伤员,要用绷带止血,而且每隔十多分钟就要松一次绷带,以防肢体组织坏死。这种不间断地、大量地、重复性工作一直要做,还要不断的巡视观察每个伤员的伤情变化情况,做及时的处理,直到把他们送回国内为止,老的伤员送走了,新一批伤员又送上来,从来没有间断过。

  下午时分,大家正在忙碌着,忽然有一位个子不高、胖乎乎的战士走了进来,只见他背着一只带刺刀的半自动步枪,身上的军挎包圆溜溜的不知装着什么东西。他一进门就说:我可找到部队了!副院长赶忙上前问明情况,原来他是友邻部队的一个战士,战斗中和部队打散失去了联系,几天里他左藏右躲到处找部队,还打死了几个与之抗击的越南人,看到这有中国军人,就找了过来。为了证明自己没当叛徒,还特意将打死的越南人头,用刺刀割了下来,装到挎包里。说着就从包里掏出人头给大家看……副院长赶快说:快收起来。便把他带了出去。

  这就是战争,战争能让人性变的难以想象的肆虐、疯狂。

  又是一天紧张的工作刚刚结束,凌晨一两点钟有消息说,又一批伤员马上就到。手术室的空气实在是血腥、污浊,让白天师里王副政委带到前线来的师摄影、报道、慰问小组的干事们忍不住的恶心、呕吐。趁现在稍有空隙,我走出帐篷到外面透透新鲜空气。

  深深地呼吸着小雨中的湿润,脑子和身体都轻松了许多。前线的夜,黑洞洞地没有一丝光亮,静悄悄没有声响。特殊环境,压力、紧张、繁忙,让此时变的难得的轻松。在蒙蒙细雨中,让双手插在军裤的兜里,仰起头,身体人字形站立着,让雨水尽情洒落在脸上,独自享受着,这战争中大山里深夜的寂静,让思绪渐渐地离开紧张和血腥,悄悄地伴着淅淅沥沥的雨飞向远方──飞向家乡窗前那橘黄色的灯光;飞向家中那擦得一尘不染、透着斑驳木纹的老木桌上;飞向那把,被我练得指板上留下凹凸不平、深深指印的小提琴、和那永远翻开着的、我用无数个夜晚在台灯下抄写成的五线谱上;飞向那仲夏夜家门前,母亲轻轻为我扇着蒲扇,听我那小提琴声在夜空中飞旋的悠扬……

  思绪不停地变换着时空,思绪按照自己的想象在飞翔──650高地的兄弟们,此时此刻你们在冰冷寒湿的雨夜里坚守,可在想,那母亲亲手为你缝制的棉衣裳?你们在水尽粮绝、饥肠辘辘地阵地坚守,可在想,母亲亲手为你熬制的热鸡汤?……也许人越在战场越思念和平,越是艰苦越想念美好,思绪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游荡……

  突然一个路过的战友打断了我:唉,你干嘛呢,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外面?“我透透气”他提醒道:注意安全啊,旁边那个小屋是停尸房,你不害怕呀?“啊?”我质疑的问,因为一直在手术室里不停地工作,几乎没有出过门,对外面的情况不了解,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想进去看看的冲动。于是回到手术室拿了手电筒。

  停尸房的地上躺满了烈士的遗体,大概有二十几具,安静、冰冷,没有一丝生机,让人站一会儿就感到彻骨的冷、深深的寒。烈士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走得那样壮烈,那样坦然。远行时没有母亲温柔的双手搀扶,没有兄弟姐妹在身旁陪伴,他们那20岁上下的年轻生命,还没来得及品尝人生的幸福滋味就这样匆匆离去。

  在战场上,在敌阵中他们英勇战斗,有的多处负伤也不下火线,肠子打出来了,捂着肚子还扔手榴弹,牺牲时依然保持着战斗姿态。拼刺格斗与敌人滚下山涧同归于尽,在湿热的阵地找到遗体时,已腐烂的拿不起来。

  他们中间不是每一位都能授予英雄称号,但他们每一位都是这英雄集体中响当当的成员!他们恋生,有的甚至有过死的恐惧,可是在需要献出生命的时刻,他们没有犹豫,没有悔恨,纯洁地如同孩子般那么简单。他们是英雄,他们应该受到尊重,我为他们静静地默哀。

  回到手术室,军医问: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去了?“去停尸房看烈士了”。在场的几个男人都惊愕的睁大了眼睛,张所长说:小丫头,半夜三更跑死人堆里站着你不害怕呀?我摇摇头说:没害怕。医生们相互看了一眼说:真行!

  前方的伤员陆陆续续地被抬了过来,医院又开始了一片繁忙。一名下肢和腹部受伤的战士抬上了手术台,他的鞋袜、裤腿和血肉粘连在一起,脱不下来,只能用剪刀剪,他看见我和另一名女兵在场,就用手捂住下面硬是不让剪,张所长着急的说:他们都是医护人员,是救你命的,不用害羞,没关系的。帮他剪开裤子,整个腿皮开肉绽,腿骨被炸断了在外面暴露着,肌腱血管都断裂开来,肌肉外翻,连一层层的脂肪都看的一清二楚,对他进行全麻醉后,他昏迷过去。边用消毒纱布清理和粘干净污血,边用止血钳夹住大血管止血,记得在他的腿和身体上用了很多把止血钳,所长的手不断的伸出来要器械,为他递送器械的护士,用眼睛紧紧盯着他的手,随时判断着所要的器械,手术室里安静的能听见医护人员隔着口罩的呼吸声,和啪、啪、啪地传递手术器械的拍打声,偶尔也会有所长与助理医生小声的商讨声。连接主血管和肌腱,清理骨头碎片是一个极其精密细致的工作,汽灯的照度不够,每台手术都是由我负责给医生打手电补光,长时间连续工作得不到休息,脑子和手出现配合失调的状况,平日里看似极为简单的动作,那时硬是难以完成,常常出现光线照不到位,光源转移的情况,眼看着要照的部位,手就是不听使唤,照不上去,要移动调整半天才能照准。每到这时,大家都非常理解,所长和医生从不斥责,总是轻声提醒我:往这儿照,往这儿照。

  我们的身后是军师重炮集群阵地,常常有炮弹从我们头顶上呼啸而过,一到夜晚成群的炮弹射出的光芒,在夜空中留下橘红色、长长的弹道,美丽的如同节日的焰火一般壮丽可观,爆炸声震得人心都在颤抖,兴奋的我小孩子般地跳着脚,嘴里还欢呼着:开炮了,开炮了,真带劲!

  可3月4号那天真让人郁闷了一整天。

  随着650高地防守的不断稳固,在班庄担任警戒任务的3营开始向团主力靠拢,在行进途中与越军相遇,敌人凭借着有利地形拼命阻击,7连已经攻击到距敌阵地百米以内,连长见进攻受阻,便在军用地图上标注出坐标位置,命令报务员向几十公里外军师炮群报告,引导炮兵轰炸越军阵地。那时配发的军用地图是四十年代法国人绘制的,地图标记与实际景物误差很大,加上战场枪弹齐鸣,忙乱之中误将自己的站立点坐标报成越军阵地坐标,结果头几发用来修正弹着点的炮弹,当即把连长和报务员炸死,数分钟后,没得到要求修正弾着点报告的炮群,按照原设定坐标一齐开火,直炸的山头血肉横飞,昏天黑地。炮火过后越军阵地夷为平地,7连百十号人也几乎没有几个能站起来的了,这是一次重大的误伤。待救援部队上去后,都被现场的情景惊呆了,山峦变成了一片焦土……

  有活着的伤员都送到了我们这里。有位伤员头水肿的像个大蓝球,胸部和下肢都受了重伤,一条腿炸飞了半截,还一条腿就剩点皮和筋连着,胸部呼吸困难,专业术语叫气胸,出气多,进气少,到这已经奄奄一息,没上手术台就断了气。大家的心情沉闷之极。听说650高地情况又危急起来,越军为夺回阵地,不断调集军队进行反攻,482团一次次地打败了敌人的进攻,死守阵地寸土不让,以保证同登至太原公路畅通无阻。我们都为阵地上的战友担心,为482忧虑。

  几天来我都在手术室里忙碌着,几乎没有时间出去。这天下午约5点钟左右,医院里稍稍有些空闲,副院长走进来招呼大家:快出来透透气,炊事班煮了一大锅午餐肉罐头面条,好好吃一顿热饭,补充体力,晚上还有任务。全所人都从各自的房间走到山台的空场上。空场中央,大行军锅里热气腾腾的面条飘着香气,大家拿着碗筷盛面条,我也拿着碗等在后面。无意间抬眼,看见山台左边的空地上长着一棵高大的木棉树,那极具个性的树干直挺挺地插向天空,满树怒放的木棉花映红了双眼,那夺人心魄的美丽,触碰了我那几天来压抑、悲愤的心情,禁不住眼睛湿润,轻轻地走过去,看着那有着强劲曲线、蜡质、绵密,硕大如杯的木棉花,在阳春三月的风里,自顶向下蔓延着,就连那与枝头分离的花瓣,也一路飞旋而下,带着英雄的豪气,落地有声,洒满一地火红。这地上地下的火红,映照着黄昏无垠的天幕,就像那英雄的鲜血化作满天的彩霞;那烈士的身躯不就是那挺拔的树干化作的不屈灵魂,傲然挺立在蓝天下。大地啊母亲──妈妈,敞开你大山般丰厚的胸膛,伸出你温暖的臂膀,迎接那风尘仆仆归来的儿女们吧,借春天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铺成五彩的大路,迎接您的孩子们──回家!

  夜又宁静了,宁静中暗藏着危机与不安。

  晚上十一点左右,预计应该到达的运送伤员的民兵担架队迟迟未到。我们在焦急的等待。前方军情紧急,接二连三的敌情通报,有小股越南特工不断袭击骚扰,山谷里枪声不断,让本来就紧张的气氛更加紧张。又接到通报,驻守在医院周边的机枪连、高炮营,除留下了4挺机枪分别设置在四个山头警戒外,其余的部队都陆续被调走去执行紧急任务了,医院成了山间无人保护的孤儿,全体人员顿时绷紧了神经,连空气都透着紧张。医院的男兵,除了必须留下以备进行抢救工作外,全都拿着枪被安排到各个哨位上去了,只剩下一群平时一遇事情就爱叽哩哇啦尖叫的女兵们和几个男医生。为了安全,所有的灯光都被熄灭,大家坐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上,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都扑通、扑通地乱跳,想象着各种危险扑面而来时的情形,忍受着明知前方有危险、却不知危险在何处的精神折磨。黑暗中,副院长说:今天晚上情况危急,周边的部队都被调走了,有越南特工不断打冷枪骚扰,我们要保护好自己,决不能把师医院的具体位置暴露给敌人。他把人员分成了几个战斗小组,布置着如果出现情况对应的措施,还特意交代女兵:有情况一定不能尖叫,要保持镇静,一旦部队被打散,你们要尽量保持一致行动,手拉着手,向北方走,那是祖国的方向。遇山过山,遇水过水,一定要走回祖国去。当听到这席话时,一个女兵:哎呀,我不行了,心慌,喘不过气来。“快掐住她的合谷穴,让她镇静一些”副院长说道。

  那句“祖国的方向,走回祖国去”的话,让今天的人听起,好像有些搞笑,有些调侃。但当你置身在战场,在远离祖国的地方,当你真正感受到,个人的命运与自己的国家息息相关,失去了她的强大支撑,你将寸步难行,你的生命将不被人尊重,将瞬间倒戈的时候,你就会真正懂得祖国的意义,懂得祖国在心中的份量!!

  深夜一点左右,外面有了动静,有些担架队员和伤员陆陆续续地到了,民兵们逃脱了路上越南特工的追击,冒着枪林弹雨,费尽千辛万苦地把伤员送到了这里,伤员们感动地拉着他们的手哭着,久久不让离去。

  我们的工作又开始了,大家的紧张心情恢复了常态。凌晨两点半左右,由于伤员太多,用水量大,手术室的消毒水不够用了,所长低声而又焦虑地说。环视了一下屋里,所长、助理医生、麻醉师、一名护士和我,平时负责打水的男兵,今晚被派到外面哨位上去了,看来只有我去打水了,我心里这么想。大家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了几秒钟,我说道:我去!正在工作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眼睛望着我,那眼神背后的意思我能读懂。

  从墙上取下了挂着的手枪和装着两枚手榴弹的弹袋,将袋子斜跨在肩上,右手拎着枪,左手拎着水桶。所长走到我跟前,用一种极其复杂而又充满歉意的目光望着我,轻声嘱咐道:今晚情况特殊,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心啊!所长的眼神里饱含着一个有责任感的军人,在特殊境地下充满担忧而又无可选择的善良,但凡有办法,他绝不会让一个女孩儿,在这危机四伏、夜半三更的时候独自外出去执行任务。他拿过我手中的枪,替我把子弹推上了膛,又看了一下枪保险,把枪还给了我。我本是想待走出门后再做这个动作的,免得让大家为我担心。我故作轻松地微笑了一下,扫视了一眼屋子里的人,所长把我送出了门,一直目送我走下泥泞的土坡。

  夜黑的发紫,连绵的小雨夹着深夜的寒风阴郁的呜咽着。冰冷的雨,滴打在身上格外的刺激着神经,偶尔有冷枪在死一般寂静的山谷里发出渗人的嘶鸣,让人不禁惊得毛骨悚然。

  一个人走在狭长、两边是陡峭山崖、长满茂密灌木丛林的小路上,那种黑暗的寂静有种从骨子里恐惧的狰狞,总觉得身后有人蹑手蹑脚地跟着,用一双神秘的黑手罩着我的背后,麻嗖嗖的、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不敢回头,害怕的想歇斯底里地尖叫、驱赶走这彻骨恐惧的煎熬。心在挣扎,被这极度的恐惧和忽隐忽现的理性撕扯的流着血,一会儿想哭,一会儿理性又告诉我:坚持住,不能停,向前走。咬紧牙关、拼命地抿住嘴、睁大眼睛,努力绷紧身体所有的细胞,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聚集力量,给自己勇气,尽量让脑子保持清醒,不断的告诉自己:挺住,挺住,向前走!边走边用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高度警惕着,想着万一有了情况,扔手榴弹千万别忘了拉弦儿,给医院发出信号,让他们有时间转移。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绝不能当俘虏。

  山间小路的尽头,是一条从大山中流出的水形成的河道,水中到处是石头,山的落差和石头的阻力让水流发出怪异的声响,观察了四周和背后,确信没有人,才敢蹲下身子弯腰取水,在等待着水灌满水桶的瞬间,我感到好像水里随时都会伸出一双手,将我连人带桶拖下去。要知道人在身处险境、极度恐惧的时候,每做一个动作,都要付出极大的精神代价。要不是战争,一个女孩儿一生也不会体会到,半夜三更一个人到这阴森诡异的地方,受这种精神刺激的恐怖滋味。

  回去的路更加艰难,一只手提一大桶水刚走几步还不觉得太沉,但两公里多的路程,深夜、危险、恐惧、道路泥泞、没有照明,对于瘦弱的只有70斤左右的我实在是件很艰难的事情。路越走越沉重,身体的能量已挖掘到极限,既要保持高度警惕,又要竭力控制住身体,不让水洒得太多,本来就肿胀的厉害的双脚,必须让脚趾努力的扒着地面走,得付出更大的力量,才能保证在泥泞的山路上不滑倒,不摔跤。我心里清楚,一旦摔倒,寂静的山里会有很大的声响,暴露目标,招致危险,不仅我个人生命处于险境,还会给整个医院带来灭顶之灾。水洒了,我一路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将前功尽弃,医院手术室救治伤员急等用水,我必须打回水去。尽量用左手控制着水桶,不让桶的重量依附在左腿上太多。路,长的仿佛没有尽头,整个左手肌肉疲劳的几乎抽筋,手腕和手指疼痛麻木的没有了知觉,但还是一步也不敢停下来,在这险恶、恐怖的深夜里,我是万万不敢放下桶,停下来休息一下的。只要我还在走动,就能超越恐惧。左手几乎支持不住,只能换到右手上继续向前走,但我一直提醒自己,右手不能拎的时间太长,因为打枪要用右手,一旦右手过度疲劳,有了紧急情况手会发软开不了枪。

  那一刻是我一生中走过的最漫长、最恐惧、最艰难险恶的路程。极度的紧张、负重,让我几乎坚持不住,左手肌肉和双脚趾长时间的紧绷出现抽搐,疼得我不顾一切的放下了水桶,用尽全身力量伸展手臂、双脚趾,和迅速收缩的韧带做反相抗争,剧烈的疼痛使我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住,恐惧和疼痛又一次让我痛苦地快要失去理智,内心极端的无助,害怕的想放声大哭。人在恐惧的时候,会本能的想喊“妈妈”,我在嗓子眼儿里憋着气,歇斯底里地只动嘴不出声地大喊“妈妈,快来救救我吧!这种感受,不到最恐惧、最绝望的时候不会有。理智拼命的抑制着恐惧,浑身抖动抽搐着,咬紧牙关,绷紧嘴唇,直直的钉在地上足足两分钟,让筋腱伸展开来。我心里明白,如果我出了问题,完不成任务,后果不堪设想。这时候没有人能救我,只有自己救自己。坚持!坚持!不能倒下去!我在心里这样吼叫着,巨大的体力和精力消耗,让我的体能几近极限,几乎提不起桶来,艰难地用手和腿支撑着水桶一步一步往前蹭着,蹭着。

  路啊,怎么这么长,我的身体为了支撑住桶,已经弯曲到平衡的极限,脸部肌肉痛苦地扭曲着、挣扎着。突然山上灌木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好像有东西快速地向我这里移动,我惊恐的毛发直竖,本能地迅速将身体紧贴在山壁上,把手枪保险推开,准备着射击,用耳朵判断着那声音与我的距离。灌木丛里树影在晃动,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血一下子涌到头顶,用手紧捂着张大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拿枪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只见那黑影蹭的一下窜到路面,迅速地朝着对面山崖树丛中奔去。这一惊吓,让我那本来就严重透支的身体几乎要昏蹶过去,出了一身冷汗,肺叶在急剧的扩张收缩,身体顺着山崖软软的滑下去,半蹲半跪在地上,用手捂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让那缺氧的大脑快点恢复正常。

  就这样又拎起水桶,忍受着心里那一会儿怯懦、一会儿坚强,一会儿又怯懦、又坚强的撕扯、挣扎,一步步向前走,向前走去……

  回国后,我曾拿镜子照着自己的脸,回忆那当晚的面部表情,有几分扭曲、有几分狰狞。表情已深深刻在我的心里,永远抹不掉、擦不去。相信所有的女孩儿都不愿当众流露那表情。

  但在特殊境地、危机关头,明知前方生死未卜,明知危及生命,那表情就是内心独一无二的抗争。当肩负使命,当为信念、为责任不能不去,必须要去的时候,内心也充满矛盾,也有恐惧,有怯懦,甚至有放弃。但当理性、当信念、当使命、当责任召唤你时,那表情就是内心坚强与怯懦拼死的抗击与撕扯,是调动肌体所有能量的坚持和守候。这种表情士兵有,烈士也有,英雄有,常人也有。

  关于美与丑的标准从来就没有统一的定论,不是所有的漂亮都美丽,看似丑陋的形态下,同样可以跳动着一颗鲜活、美丽的心灵!当战场要士兵、当死亡要生命做出抉择的时候,战士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向前!向前!义无反顾的──向前进!

  3月5号副院长打开他的半导体收音机让大家听,中央军委主席邓小平,通过新华社向全世界宣布,对越自卫还击,惩罚侵略者的战斗已达到预期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将于3月5日起全部撤回中国国境线以内。

  听到撤军的消息,全所官兵和伤病员都高兴地欢呼雀跃,拍手称快。那种高兴是经历了战争、渴望回归和平的期盼和憧憬,许多人都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很快我们就接到了前线指挥部的命令,161师医院3所于3月6日撤出越南境内,回国休整待命。当天我们将最后一批伤病员包扎处理完,送上回国的车后,就连夜收拾医疗战备物资打包装箱。那一夜大家都在努力的干活,很少有人议论和说话,每个人的内心都在感受着这最后的一夜,感受着这一生再也不会回来的、给我们留下刻骨铭心血腥和残酷记忆的地方,人人心里都有一种难以诉说的滋味。

  人生是个过程,每个人都有一份属于自己的重要经历,身处和平年代的我们,亲历了战火的考验,在保家卫国的战斗中,有我们27位兄弟姐妹的身影,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自豪地说:祖国,我无愧于这“军人”的称号!

  3月6日上午我们装车回国,友谊关前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和八一厂都架起了摄影机,准备拍摄“凯旋归来”的纪录片。友谊关的墙面上布满了弹洞枪眼,两边的路上站满了欢迎部队的群众,还扎上了彩色的凯旋门。回国的部队、战车、火炮、坦克排成长龙,摄影师们忙乎着拍摄镜头,导演见有女兵过来,要求我们下车列队拍些特写。

  从友谊关经过的军人们,无不被那楼顶上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所吸引,那深情凝望的眼神,是经受过战场考验、从生死线上走回来的人才会有的、发自心底对祖国依恋的神情。五星红旗,看到你就是回到了家,看到你就有了安全感,就浑身充满幸福的力量。军人们就像久别了母亲的孩子一样,禁不住热泪盈眶,面对着国旗,举起右手久久地行着军礼不愿放下。

  踏上祖国的土地,让人的身心完全放松了下来,回国部队的战士虽然各个都浑身是泥、灰头土脸,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久违了的幸福笑容。战士们被欢迎队伍里的叔叔、阿姨、大爷大妈往胸前塞满了各式各样吃的东西,熟鸡蛋、粽子、糖果、甘蔗、香蕉等,军人们,倍加珍惜这份亲人的温暖。欢迎的队伍里一边给战士们端茶递水,一边欢呼着:解放军好!解放军辛苦了!还有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叫着:解放军叔叔好!或许他们从来没见过女兵,见我们走过来就高喊着:解放军女叔叔好!

  部队通过了欢迎的人群,继续向将要驻防休整的地点行进。走在祖国的道路上,天空特别的明净,沿路的木棉花在高高的树枝上,一簇簇、一丛丛如同火炬般耀眼迷人,清澈欢畅的溪流,绕着村庄和葱翠欲滴的稻田缓缓流淌,大自然无处不在彰显着生命的魅力。太美丽、太亲切,这一切让我们经历了6天6夜极度危险、紧张的军人们一下放松了疲劳到极限的神经,昏沉沉地,回国第一天住在哪里,完全没有了记忆。睡觉是第一需要,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才恢复了体力。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免疫系统高度活跃,可以抵抗外邪和病菌的侵入,许多回国的战士在战场上天天饥肠辘辘,夜夜风吹雨淋都没有生病,回来后反而大病一场,那一阵忙坏了师医院没有出国参战的1所和2所,天天给参战部队体检,巡诊治病。

  这一仗虽然我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也狠狠教训了越南人,不敢再轻举妄动,边界局势日渐平静。从2月17日—3月16日我军共牺牲6954人,伤14800多人。越南人的战争伤亡人数约10万人以上。按照命令,除留一定数量的军队在边界地区待命外,其余部队都按照部署,在国境线周边或稍远的地方休整待命。没有住房,部队大部分住在军用帐篷、公社的学校、粮库里。



本文作者殷燕与战友们


  尾声

  转眼间35年过去了,35年前正是我如花的季节,是我最娇嫩的鹅黄,最芬芳的绽放,最翠绿的生长,……她好比一首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旋律,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划过我的梦境,让我陷入对往事的思索和遐想。

  如今,站在往事的门槛,透过那岁月的雾霭,回想那段流淌着激情和浪漫的时光,是对我一段青春年华的追溯,是为了一个忘却的纪念,是对故去战友的缅怀,也是对那个年代英雄主义的崇拜和梦想……。虽然曾经腥风血雨,虽然曾经悲苦绝望,虽然曾经魂魄飞散,虽然曾经暗无天光,但那毕竟是我精神最华彩的乐章,记忆中最难忘的回首,青春里最勇敢最骄傲的光芒。

  如今,岁月的痕迹已写满脸庞,我们不能倒逆岁月的流觞,我今天把它写出来,是让朋友们和我一起去游览我的青春画廊,去品味我精神的芬芳……

  因为青春,永远是美丽的……〔全文终〕


  --- 相关资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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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越反击战我军有无女兵被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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