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感动〔文/胡淼森〕  -- 子夜星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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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之感动


  

文/胡淼森 2018年05月11日 来源:学习时报 子夜星网站整理编辑
 

  1000年前,才华横溢的李白写下了《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这首诗点出了悲切缠绵的思妇之苦,传诵一时。

  400年前,王夫之遭遇丧母之痛,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夜静,一轮明月如清泉泻下,洗涤了院落内的斑驳松影,王夫之彷徨之际,忽听有人长吟《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推扉伫望,却是同样无眠的兄长。丧妣之痛,瞬间化为凄凉落寞之感,哀莫大于心死,月色、吴歌、死生、宇宙……对于宇宙而言,人世间的种种悲欢离合只是沧海一粟,渺小得无以复加。但对于王夫之兄弟而言,母亲却是整个宇宙。“哀吾生之须臾,觉宇宙之无穷。”人生代代,未有尽时,这最难舍弃的恰恰是如云如影、如花如月的“须臾”啊。

  许多从前读过的句子,在当时或许是索然寡味。久而久之,在记忆深处已经布满了尘埃,直到人生的某个瞬间,眼前的一丛枯草、一束青藤、一片颜色、一缕味道突然勾起了昔日的回忆。于是,模糊的突然清晰,我开始明白,那些我曾以为与自己无关的,恰恰构成了属于我又拥抱着的整个世界,灰尘被抹去,浮现的却是金属的光泽。这金属不是小杜在赤壁岸边弯腰拾起的前朝铁戟,它唤起的不是周郎曹公、东风铜雀的江山代谢之叹。在别人,那是瞬间的风景,人生无数次相遇的一种,在自己,那是永恒,是唯一随时可以收进手心的风筝。

  文学在历史的河流中,是调皮的精灵,开着种种不合逻辑的玩笑,也拨弄着人类脆弱敏感的神经。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它勾起的反应,简直无法用逻辑解释。鲁镇的社戏早已湮没,鲁迅久久不忘的却是那晚的茴香豆;小马德莱娜点心硬得非泡茶水才能咬动,却让普鲁斯特的心灵瞬间飞回了童年的贡布雷,飞回到等待母亲吻别的无数不眠之夜,飞回到斯旺和奥黛特家中寓意独特的茉莉花瓣,盖尔芒特家族的兴衰,初恋阿尔贝特的愁苦眼神。像《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经典小说,其结构严密如大理石砌成的圣殿,却是借助一块不经意的小点心完成了宏大叙事。这瞬间的文学灵感,无论对于写作者、思想者还是阅读者,都是一帘幽梦,了无痕迹,但当你以为自己忘却的时候,它开始悄然潜入心扉,在距离语言最远的角落酿造着无尽的意味。

  这是文学的幸运,也是人的幸运。唯有情感、艺术是无法估量和计算的。你无法预见,在未来的某个时空,自己会为了一句诗、一首歌词、一幅连环画,甚至一丛春花烂漫或一簇秋叶飘零,而怦然心动。梦中的城堡或许早已经被现实的风暴摧毁,仅存的只影片羽却总能找到堆成玩具的海滩。行行重行行,渐行渐远的一份心情,总伴随一次不经意的感动“像一只飞鸟,日夜兼程地飞回到你的身边”。

  李义山(李商隐)的诗句,因为其晦涩难懂而闪烁着扑朔迷离的光芒,无尽的心绪,也生成无尽的笺证注疏。叶嘉莹教授曾经谈到,少时读《嫦娥》,颇不以为然,意为讽喻而已,直到以两鬓斑白之身返回魂萦梦绕的大陆故土,当飞机穿梭于白云蓝天之际,《嫦娥》却如电光火石般打开了记忆阀门。“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无悔的青春岂能无悔,正如不说愁的少年又何尝无愁?人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与根的疏远,更看到了暮年将至,“岁岁重阳,今又重阳”,千头万绪怎能不“下了眉头,重上心头”。我少时读此诗,亦以为李义山对嫦娥颇有嘲讽之意,所得甚浅,今日重读,方悟到那份只有诗人才能传递的,灭绝古今的孤独感。岂止此诗而已,诸如“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等诗句,亦是李义山杜鹃啼血的忧愁忧思,并非直陈其事。

  做实理解文学的人,也不尽然要求文学符合事实,像明代为批驳汤显祖,专门考证男女主角是否真有其人的毕竟是少数。多数人往往将文学理解为一种比喻或象征,例如:高尔基的《海燕》,必然象征革命先驱对暴风雨的渴望;李义山的《嫦娥》,必然喻指失意的诗人;陶渊明诗中的孤云独鸟,必然是诗人人格的写照。我们恰恰忽视了,诗歌真正的本质在于感物起兴,山川、情感无不感时而动,“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黍离之悲,来自杨柳雨雪对诗人心灵的震慑力,我被眼前的情景感动,恰恰因为我不是他们,所以我能感受他们隐含的生命意志。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并非人生如江水明月,那是曹公“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写法。诗人和读者一样:我来了,我看到,所以我被征服。

  (作者:胡淼森 发表于《学习时报》 转载于《求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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