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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文·
  

【西汉】司马迁 Si Ma Qian
 
  

《史记》凡一百三十卷共一百七十页 整理编校及网页策划/璞如子 子夜星网站

  
  

〔共164頁·p-131〕 上一卷 下一卷


附文·报任安书

译注/支菊生

  【说明】

  本篇是司马迁写给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任安,字少卿,曾任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等职,本书卷一百四《田叔列传》中附有褚先生补记的《任安传》。司马迁因李陵之祸处以宫刑,出狱后任中书令,表面上是皇帝近臣,实则近于宦官,为士大夫所轻贱。任安此时曾写信给他,希望他能“推贤进士”。司马迁由于自己的遭遇和处境,感到很为难,所以一直未能复信。后任安因罪下狱,被判死刑,司马迁才给他写了这封回信。关于此信的写作年代,一说是在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另一说是在汉武帝太始四年(前93)。

  司马迁在此信中以无比激愤的心情,向朋友、也是向世人诉说了自己因李陵之祸所受的奇耻大辱,倾吐了内心郁积已久的痛苦与愤懑,大胆揭露了朝廷大臣的自私,甚至还不加掩饰地流露了对汉武帝是非不辨、刻薄寡恩的不满。信中还委婉述说了他受刑后“隐忍苟活”的一片苦衷。为了完成《史记》的著述,司马迁所忍受的屈辱和耻笑,绝非常人所能想象。但他有一条非常坚定的信念,死要死得有价值,要“重于泰山”,所以,不完成《史记》的写作,绝不能轻易去死,即使一时被人误解也在所不惜。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持他在“肠一日而九回”的痛苦挣扎中顽强地活了下来,忍辱负重,坚忍不拔,终于实现了他的夙愿,完成了他的大业。今天我们读着这部不朽的巨著,遥想司马迁当年写作时的艰辛与坚毅,怎能不对他的崇高精神无比敬佩呢!

  本篇不仅对我们研究司马迁的思想以及《史记》的写作动机和完成过程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并且在文学史上是不可多得的散文杰作,古人早就把它视为天下奇文,可与《离骚》媲美。此文之奇,首先表现为气势的磅礴。作者长久郁积心中的悲愤,借此文喷薄而出,有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其气势之壮阔,令人惊叹。此文之奇,更在于他的纵横开阖、起伏迭岩。作者是坦率的,但内心的矛盾与痛苦又是极其复杂的,他无意矫饰,但三言两语又无法说清,所以他就一一地如实道来。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旁征博引,时而欲言又止。曲折反复,一波三折,充分表现出笔力的雄健。此外,行文的流畅,语言的生动,骈句、散句自然错落,排句、叠句时有穿插,使本篇在散文形式上也具有独具一格的艺术魅力。

  本文原载《汉书·司马迁传》,后又收入《文选》,两书文字略有出入。这里以《汉书》所载为底本,以《文选》参校。

 
  【译文】

  太史公、牛马一般的仆役司马迁再拜说:

  少卿足下:前时,蒙您屈尊给我写信,教导我待人接物要谨慎,应把推荐贤士当作自己的责任。情意那样诚恳,好像抱怨我没有遵从您的教诲,而是追随了世俗之人的意见。我是不敢这样做的。我虽然才能庸劣,也曾从旁听说过有德之人留传下来的风尚。只是自己以为身体残缺处于污秽耻辱的境地,行动就要受指责,想做有益之事反而招来损害,因此只能独自愁闷,没有谁可以去诉说。谚语说:“为谁去做事?谁来听从你!”锺子期死后,俞伯牙终身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士人要为他的知己效力,女子要为喜爱她的人梳妆美容。像我这样的人,即使自己怀有的才能像随侯珠及卞和玉那样宝贵,品行像许由和伯夷那样高尚,终究不能再以此为荣,恰恰只能被人耻笑而自取污辱罢了。您的信本应早日回复,正赶上随从皇上东巡归来,又忙于一些琐事,与您见面的机会较少,匆匆忙忙没有半点空闲,能够尽情陈述自己的心意。如今您遭到无法预料之罪,再过一个月,逼近冬末,我又迫于跟随皇上到雍地去,恐怕突然之间就会发生不可避免的事,那样我最终也就不可能向您抒发我的愤懑之情了,那么您的魂魄也会抱恨无穷的。请允许我把浅陋的意见略加陈述,时隔很久没有回信,望您不要责怪。

  我听说,修身是智慧的集中体现;爱人和助人是仁的发端;要得到什么和付出什么是义的标志;有耻辱之心是勇敢的先决条件;树立名誉是行为的最终目标。士人有了这五个方面,然后才可以立身于世并进入君子的行列。所以祸没有比贪欲私利更惨的,悲没有比刺伤心灵更痛苦的,行为没有比污辱祖先更丑的,耻辱没有比宫刑更大的。受刑之后得到余生的人,无法和别人相比,并非一代如此,由来已久了。从前卫灵公和宦官雍渠同乘一辆车,孔子见到后就到陈国去了;商鞅依靠宦官景监的引见得到重用,赵良感到寒心;赵谈陪文帝乘车,袁丝脸色都变了。自古以来就以宦官为耻辱。那些才能平庸的人,事情只要涉及到宦官,就没有不感到丧气的,何况是那些志气昂扬的人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可怎么能让一个受了宫刑的人来举荐天下的豪杰呢!我仰仗先人留下的事业,才能在皇帝左右为官达二十多年。所以常自思自想,往高处说,不能尽心报效诚信,也没有因出奇的谋略和特殊的能力受到赞誉,取得贤君的信任;其次又不能为皇帝拾取遗漏弥补缺陷,也不能招纳举荐贤能之人,并让山野中的隐士显露才能;对外又不能参加军队,攻城野战,有斩杀敌将夺取敌人军旗的功劳;往低处说,不能以日积月累的辛劳,取得高官厚禄,使亲族朋友都感到荣耀。这四者没有一件如愿以偿,只好勉强求合以博得皇上的喜欢,不会有特别表现,我的情况从这里也就可以看出来了。从前我也曾置身下大夫的行列,在外朝陪着别人发表些微不足道的意见,没有借这个时机根据朝廷法度竭尽自己的才思,如今已经身体残缺成了从事扫除的差役,处在卑贱的地位,还想要昂首杨眉,评论是非,那不是轻慢朝廷羞辱当今的士人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况且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不容易说清的。我年少时以不受约束的高才自负,长大后没有得到乡里的赞誉,幸而皇上由于我父亲的缘故,使我能够贡献浅薄的才能,出入于宫禁之中。我以为戴着盆还怎么能去望天呢,所以断绝了与朋友的交往,忘记了家庭的事情,日夜都想竭尽自己并不很高的能力,专心致志尽力于职守,以便能够讨好皇上,然而事情竟会大错特错,而不是所想象的那样。我和李陵都在宫廷内做官,平时并没有什么交情,彼此志趣不同,不曾在一起喝过一杯酒,在一起尽情交欢。然而我观察他的为人,是能自守节操的奇士,侍奉双亲讲孝道,和士人交往重诚信,在钱财面前廉洁,收取和给予都以义为准则,对有差别的事肯于退让,对人谦恭,甘居人后,时常想奋不顾身为国家的急难而牺牲自己,从他平素的言行表现来看,我认为他有国士的风度。作为臣子虽经历万般危险也不为自己的生命考虑,只想到解救公家之危难,这已是很出奇了。如今所做的事稍有不当,那些只顾保全自己和妻儿的大臣,接着就把他的失误尽情夸大,我确实内心里感到痛苦。

  况且李陵率领步兵不满五千,深入战场踏上匈奴的住地,在虎口中投下诱饵,对强悍的匈奴勇敢地挑战,迎着亿万敌军与单于连续作战十多天,所杀的敌人超过了自己的军队的人数,敌人顾不上救援死伤士兵,匈奴的君王都震惊恐怖,于是才把左右贤王的兵马全都调来,发动会拉弓射箭的人,全国的军队共同围攻李陵,李陵转战千里,箭用光了,路走绝了,救兵不到,士兵死伤的堆积如山,然而李陵一喊慰劳军队,士兵没有不奋起的,个个涕泪横流,满脸是血,吞下眼泪,再拉开空弓,冒着刀箭,向北争着和敌人拼死。李陵还没有覆没的时候,曾有使者来报告战况,汉朝的公卿王侯都举杯向皇上祝贺。过了几天,李陵兵败的奏章知道后,皇上为此吃饭不香,上朝不乐,大臣忧虑恐惧,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私下没有考虑自己的卑贱,看到皇上的悲戚哀伤,真心想献上自己的恳切忠诚,认为李陵平时与军官们在一起,甘美的食物自己不吃,分东西自己少要,能使人们拼死为他效力,虽是古代名将,也不能超过他。李陵虽然兵败陷身匈奴,看他的心意,将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报效汉朝。事情已经无可奈何,他消灭了那么多敌军,这战功也足能显示给天下了。我心中想陈述这个看法但没有机会,恰好皇上召见问话,我就按这个意思阐述李陵的战功,想用这番话宽慰皇上的心胸,堵塞怨恨李陵的人所说的坏话;没能完全说明,皇上不理解,认为我是有意中伤贰师将军李广利,并为李陵游说,于是就把我交付法庭,诚恳的忠心终于不能自己一一陈述。因此被定为欺骗皇上之罪,最后皇上同意狱吏的判决。我家中贫穷,财物不够用来赎罪,朋友没人相救,皇上左右的近臣,也没有谁向皇帝说句话,自身并非木石,却要与法吏在一起,被囚禁在监狱之中,谁是可以听我诉说的人呢!这正是少卿亲眼所见,我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既已投降匈奴,败坏了他家的名声,而我又受刑住进蚕室,更加被天下人嘲笑,悲痛啊悲痛啊!事情是不容易一一地讲给俗人听的。

  我的先辈并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可以得到皇上赐给的剖符和丹书铁券,掌管史籍和天文历法,类似于占卜祭祀之官,本来就是给皇上戏耍的,像畜养倡优一样,是世俗之人看不起的职业。如果我依法被处死,也就像九牛失去一根毛,同死个蝼蛄或蚂蚁有什么两样?世人也不会把我和那些死于气节的人相提并论,只不过认为你智虑穷尽,罪恶已极,不能自己赎免,终于走上死路罢了。为什么呢?就是平日自己的工作和职业造成的。人本来都有一死,有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人死得比鸿毛还轻,为什么去死是不一样的。最重要的是不能使祖先受辱,其次是不使自身受辱,其次是不使脸面受辱,其次是不让别人用文辞和教令来羞辱,再次是身体被捆绑受辱,再次是换上囚服受辱,再次是披枷带索被刑杖拷打受辱,再次是剃光头发、颈戴铁圈受辱,再次是毁伤肌肤、砍断肢体受辱,最下等的是宫刑,受辱到顶点了。古书上说:“刑罚不用在大夫身上。”这就是说士大夫在气节方面不能不进行磨砺。猛虎在深山里,百兽都震惊恐惧,等它到了陷阱或兽笼里,就得摇着尾巴乞求食物,这是由于长期用威力制约,逐渐取得的结果。因此,即使有个在地上划出的监牢,士人也绝对不能进去;有个用木头削成的狱吏审判你,也不能去质对。受刑之前就决计自杀,这才是鲜明的态度。如今捆绑手脚,戴上枷索,暴露肌肤,受到鞭打,囚禁在监狱之中。在这时候,看到狱吏就要叩头触地,看到狱吏就吓得不敢出气。为什么呢?这是长期用威力制约造成的情势。等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说不受辱的人,不过是所谓的厚脸皮罢了,还有什么值得尊重的呢!况且西伯(周文王)是诸侯之长,曾被拘禁在牖(yǒu,有)里;李斯是丞相,也受遍了五种刑罚;韩信已是诸侯王,却在陈地被戴上刑具;彭越、张敖已南面称王,结果都下狱定罪;绛侯周勃诛杀了吕氏家族,权力超过了春秋时的五霸,后来也被囚禁在待罪之室;魏其(,基)侯是大将军,最后也穿上了囚衣,戴上了刑具;季布做了朱家的家奴;灌夫被关押在居室受辱。这些人都已身居王侯将相,名声传到了邻国,等犯了罪受到法令制裁,不能下决心自杀,在监狱里,古今都一样,他怎能不受辱呢!从这些情况来说,勇敢和怯懦,是权力地位不同造成的;坚强和软弱,是由所处的形势决定的。这是很清楚的,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况且一个人如果不能在受刑之前早点自杀,就已经逐渐衰颓了;到了鞭打受刑的时候,才能到以自杀殉节,那不是太晚了吗?古人所以要慎重对待对士大夫的用刑,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人之常情没有不贪恋生存、厌恶死亡的,没有不顾念父母妻儿的。至于那些为义理所激励的人并不如此,那是由不得已的形势造成的。如今我不幸,早年丧失父母,没有兄弟相亲,孤独一人在世,少卿您看我对妻儿们该如何呢?况且勇敢的人不必以死殉节,怯懦的人只要仰慕节义,什么情况下不能勉励自己呢!我虽然怯懦,想苟且偷生,但也还懂得偷生与赴死的界限,何至于自甘陷身牢狱之中去受辱呢!奴隶婢妾还能去自杀,何况我这种处于不得已境地的人呢!我之所以要克制忍耐、苟且偷生,囚禁在污秽的监狱之中也在所不辞,是以心中还有末了之事为恨,以身死之后文章不能留传后世为耻呀!

  古时候虽富贵而名声却泯灭不传的人,是无法都记载下来的,只有卓越不凡的特殊人物能够名扬后世。周文王被拘禁后推演出《周易》的六十四卦;孔子受困回来后开始作《春秋》;屈原被放逐后,才创作了《离骚》;左丘明失明后,才有《国语》的写作;孙子被砍断双脚,编撰出《兵法》著作;吕不韦贬官迁徙到蜀地,世上传出了《吕氏春秋》;韩非被秦国囚禁,写出了《说(shuì,税)难》、《孤愤》等文章;《诗经》的三百篇诗,大都是圣贤为抒发忧愤而创作出来的。这些人都是心中忧郁苦闷,不能实现他的理想,所以才记述以往的史事,想让后来的人看到并了解自己的心意。至于左丘明失去双目,孙子砍断双脚,终于不可能被任用,便退而著书立说,以此来舒散他们的愤慨,想让文章流传后世以表现自己的志向。我私下里不自量力,近年来,投身在无用的文辞之中,收集天下散失的史籍与传闻,考证前代人物的事迹,考察他们成败兴衰的道理,上自黄帝轩辕,下至当今,写成了十表、本纪十二篇、书八章、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计一百三十篇。也是想借此探究天道与人事的关系,贯通从古到今的历史发展变化,完成有独特见解、自成体系的著作。草稿尚未完成,正好遭到这场灾祸,我痛惜此书没有完成,因此受到最残酷的刑罚也没有露出怨怒之色。我确实是想著成此书,把它珍藏在名山,把它传给志同道合的人,让它在通都大邑之间流传。那么,我就可以偿还从前受辱所欠的债了,即使受到再多的侮辱,难道会后悔吗!然而我这番苦心只能对智者讲,很难对俗人说呀!

  况且在背着恶名的情况下不容易处世,处在被鄙视的地位会招来更多的诽谤。我由于发表议论遭受了这场灾祸,深为家乡的人耻笑,污辱了祖先,又有什么脸面再去谒拜父母的坟墓呢!即使再经历一百代,耻辱只会越来越深啊!因此,愁肠每天都反复回转,在家里就恍恍忽忽若有所失,外出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每当想到这种耻辱,没有不汗流浃背沾湿衣裳的。自己简直就是个宦官,还怎能自行隐退,藏身到深山岩穴之中呢?所以只得暂且随世俗浮沉,在时势中周旋,以此来抒发内心的狂乱迷惑。如今少卿却教诲我要推荐贤士,岂不是和我内心的苦衷相违背吗?现在即使想粉饰自己,用美妙的言辞宽慰自己,对俗人毫无用处,也不会被信任,只是自讨羞辱罢了。总之,到了死的那天,然后是非才能论定。信中不能把意思写尽,只能简略陈述浅陋之见。特此再拜。
 
 
  【原文及注释】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1>,再拜言。
  少卿足下<2>:曩者辱赐书<3>,教以慎于接物<4>,推贤进士为务<5>。意气勤勤恳恳<6>,若望仆不相师用<7>,而流俗人之言<8>。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9>,亦侧闻长者遗风矣<10>。顾自以为身残处秽<11>,动而见尤<12>,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13>。谚曰:“谁为为之<14>?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15>。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16>。若仆,大质已亏缺矣<17>,虽才怀随和<18>,行若由夷<19>,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20>。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21>,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22>,得竭指意<23>。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24>,迫季冬<25>,仆又薄从上上雍<26>,恐卒然不可讳<27>。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28>,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29>。请略陈固陋<30>。阙然久不报<31>,幸勿过<32>。

  〔注释〕
  <1>太史公:这里指作者自己。牛马走:像牛马一样奔走的仆役。按,古代书信常在开头先列具写信人的官职姓名。《汉书》删去了这句和下句“再拜言”共十二字的开头,此据《文选》补入。 <2>足下:古代对人的敬称。 <3>曩(nǎng,攮):从前。 <4>接物:待人接物。 <5>务:事,任务。 <6>勤勤恳恳:诚恳的样子。 <7>望:怨。相师用:效法他人的意见行事。 <8>流:这里有顺从、追随的意思。按,以上两句,《文选》作“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 <9>罢(,皮):通“疲”。驽(,奴):劣马。罢驽:这里比喻才能庸劣。 <10>侧闻:在一旁听到。这是自谦之词。 <11>顾:只是。身残:指受了宫刑。处秽:处在污秽可耻的境地,指形同宦官。 <12>尤:罪过。这里是指责的意思。 <13>这句《文选》作“是以独郁悒而谁与语”。 <14>谁为(wèi,未)为(wéi,围)之:给谁做事。 <15>钟子期、伯牙,都是春秋楚人。伯牙善弹琴,钟子期最能欣赏、理解伯牙的琴音。后来钟子期死了,伯牙认为已无知音,便毁琴,从此不再弹琴。 <16>说(yuè,月):同“悦”。按,以上两句,《汉书》作“士为知己用,女为说己容”,此从《文选》。 <17>大质:身体。 <18>随和:指随侯之珠与和氏之璧,是春秋时期著名的宝物。随侯之珠,传说春秋随国国君曾救活了一条受了伤的大蛇,后来大蛇衔来一颗明珠报答他,因称随侯之珠;和氏之璧,见本书卷八十一《廉颇蔺相如列传》注。 <19>由夷:指许由和伯夷,两人都是被人称颂的品德高尚的人。许由,尧时的高士,相传尧想把天下让给他,他不接受,其事参见《庄子·逍遥游》;伯夷,商孤竹君之子,周灭商后,与其弟叔齐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见本书卷六十一《伯夷列传》。 <20>点:污辱。 <21>会:正赶上。上:皇上。 <22>卒(,促)卒:急急忙忙的样子。卒,通“猝”。须臾(,于):片刻。间(jiàn,件):空闲。 <23>指意:心意。指,同“旨”。 <24>旬月:满一个月。 <25>季冬:冬季的最末一个月,即阴历十二月。汉朝法律规定,每年十二月处决罪犯,所以这句的意思是说,快到处决罪犯的时候了。 <26>薄:迫近。雍:地名。 <27>不可讳:死的委婉说法。 <28>左右:原意是左右侍奉的人。这里是古代书信中常用的谦词,不直称对方,以表尊敬。 <29>长逝者:指任安。 <30>固陋:褊狭浅陋的见解。 <31>阙然:相隔很久。 <32>过:责怪。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1>;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2>;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3>,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4>,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5>。刑余之人<6>,无所比数,非一世也<7>,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8>;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9>;同子参乘<8>,爰丝变色<10>: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11>,莫不伤气,况忼慨之士乎<12>?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

  〔注释〕
  <1>府:财物集中之处。按,《文选》府作“符”。 <2>符:凭证,标志。《文选》符作“表”。 <3>托:托身,立身。 <4>憯(cǎn,惨):通“惨”。 <5>诟:耻辱。 <6>刑余之人:受刑后得到余生的人。特指受过宫刑的人,或虽非受刑而被阉割的人。 <7>这句《汉书》原作“非一也”,此据《文选》增“世”字。 <8>“昔卫灵公”两句:据本书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载,孔子在卫国时,有一次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车出游,让宦官雍渠同车陪侍,让孔子乘后面的一辆车跟随,招摇过市,孔子认为是一种耻辱,于是就离开卫国,到曹国去了。这里说去卫适陈,所记不同。适,到……去。 <9>“商鞅”两句:据本书卷六十八《商君列传》载,秦国贤者赵良认为,商鞅是通过宦官景监的推荐才见到秦孝公并被重用的,一开始名声就不好。所以这里说“赵良寒心”。 <10>“同子”两句:据本书卷一百一《袁盎晁错列传》载,汉文帝乘车外出,让宦官赵同在车中陪侍,袁盎伏在车前直言谏阻,文帝只好让赵同下车。赵同,原名谈,司马迁为避其父的名讳,所以称其为赵同或同子;爰丝,即袁丝,袁盎字丝,袁,《汉书》作“爰”。 <11>宦竖:对宦官的贱称。竖,古代对卑贱者的蔑称。 <12>忼慨:同“慷慨”。



  仆赖先人绪业<1>,得侍罪辇毂下<2>,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3>,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4>;外之,不能备行伍<5>,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6>;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7>。四者无一遂<8>,苟合取容<9>,无所短长之效<10>,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11>,陪外廷末议<12>,不以此时引维纲<13>,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14>,在阘茸之中<15>,乃欲卬首信眉<16>,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

  〔注释〕
  <1>绪业:遗业。 <2>侍罪:做官的谦词。辇(niǎn,捻)毂(,古)下:代指京城。辇,皇帝乘坐的车;毂,车轮中心插入车轴的圆木,常代指车轮。 <3>拾遗补阙:指帮助皇帝弥补失误。阙,通“缺”。 <4>岩穴之士:指隐居山野的贤士。 <5>备:充任,充数。行伍:军队。 <6>搴(qiān,千):拔取。 <7>交游:指朋友。 <8>遂:成就。 <9>苟合取容:苟且求合以得到别人的容纳。 <10>短长之效:特别的表现。短长,或小或大,或劣或优;效,效验,贡献。 <11>厕:夹杂,处于,谦词。下大夫:按周代官制,太史属下大夫这一级别,作者这里也是用为谦词。 <12>外廷:即外朝。汉代把官员分为外朝与中朝,外朝是丞相以下的正规行政官员。国家疑难大事由外朝官员讨论。末:微末。 <13>维纲:指国家的重要法令。 <14>亏形:形体残缺。扫除之隶:喻地位卑下如役隶。 <15>阘(,踏)茸:卑贱。 <16>卬:通“昂”。信(shēn,申):通“伸”。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1>,长无乡曲之誉<2>。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3>。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4>,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5>,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6>,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7>,恭俭下人<8>。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9>。其素所畜积也<10>,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11>,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12>,深践戎马之地<13>,足历王庭<14>,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亿万之师<15>,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16>,虏救死扶伤不给<17>。旃裘之君长咸震怖<18>,乃悉征左右贤王<19>,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20>,沬血饮泣<21>,张空弮<22>,冒白刃,北首争死敌<23>。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24>。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25>。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26>,诚欲效其款款之愚<27>。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28>,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29>,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30>。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31>。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32>。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33>,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34>。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35>,因为诬上,卒从吏议<36>。家贫,财路不足以自赎<37>。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38>。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圉之中<39>,谁可告愬者<40>!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41>,而仆又茸以蚕室<42>,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43>。

  〔注释〕
  <1>负:仗恃。不羁(,机)之才:不受拘束的高远之才。 <2>乡曲:乡里。 <3>周卫:指防卫周密的宫禁。 <4>戴盆望天,比喻二者不可得兼。这里作者以喻自己忙于职守,无暇他顾。 <5>门下:指可以出入宫门的官。李陵曾任侍中,司马迁当时任太史令,都是宫内之官。李陵事迹见本书卷一百九《李将军列传》。 <6>趣(,屈)舍:进取或退止。趣,同“趋”。 <7>分别有让:指对有差别的事物肯于退让。 <8>下人:居于人下,甘居人后。 <9>徇:通“殉”。 <10>素所畜积:指平素各种表现中所包含的相同的气度。畜,古通“蓄”。 <11>媒孽(niè,聂):酿酒的酒曲。这里引申为扩大,夸大。 <12>提:率领。 <13>戎马之地:指战场。或解“戎马”为代指匈奴。 <14>王庭:匈奴王的住地。 <15>卬:这里有昂首面对、昂首迎敌的意思。 <16>当:相当,相等。“过当”指超过了和自己军队相等的数量。 <17>不给(,己):供应不上,顾不上。 <18>旃(zhān,沾)裘:兽毛制做的皮衣,这里代指匈奴。旃,通“毡”。 <19>左右贤王:匈奴的最高官位。 <20>起躬:起身。 <21>沬(huì,汇)血:用血洗脸,指血流满面。沬,洗脸。 <22>弮(quān,圈):弩弓。 <23>北首:面向北。死敌:与敌人拼死。 <24>奉觞(shāng,伤)上寿:捧着酒杯向皇上祝贺。觞,酒器。 <25>听朝:上朝听政。 <26>怛(,达):痛苦。 <27>款款之愚:诚恳的忠心。 <28>绝甘分少:好吃的东西自己不要,分财物时自己要最少的。 <29>彼观其意:即“观彼其意”。 <30>暴(,瀑):显露。 <31>推言:阐述。 <32>睚眦(yá zì,牙自):怒目而视。 <33>沮:败坏,中伤。贰师:指贰师将军李广利。李广利是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武帝为提拔他,派他征匈奴,李陵协助。李陵被围,李广利坐视不救。司马迁替李陵说话,所以武帝认为他有意中伤贰师将军。 <34>理:即大理,古代的司法官。 <35>拳拳:忠诚恭谨的样子。列:陈述,罗列。 <36>卒从吏议:指武帝最后同意法吏的判决。 <37>汉朝规定,被判刑的罪犯可以用财物赎罪。财赂,财货。 <38>左右亲近:指皇帝身边的近臣。 <39>幽:囚禁。囹圉(líng yǔ,玲雨):监狱。 <40>告愬(,素):诉说。愬,同“诉”。 <41>隤(tuí,颓):毁坏,败坏。 <42>茸(rǒng,冗):推入。蚕室:养蚕的房屋。这里指受了宫刑的人居住的房屋,因受宫刑后不可受风寒,要住进像蚕室那样温暖密封的房屋,因而叫做蚕室。 <43>一二:逐一。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1>,文史星历<2>,近乎卜祝之间<3>,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4>,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5>?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6>。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7>,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8>。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9>,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10>,其次易服受辱<11>,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12>,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13>,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14>,最下腐刑极矣<15>!传曰:“刑不上大夫<16>。”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17>。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穽槛之中<18>,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19>。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20>。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21>,幽于圜墙之中<22>。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23>,视徒隶则心惕息<24>。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25>,曷足贵乎!且西伯<26>,伯也<27>,拘牖里<28>;李斯,相也,具五刑<29>;淮阴,王也,受械于陈<30>;彭越、张敖,南向称孤,系狱具罪<31>;绛侯诛诸吕<32>,权倾五伯<33>,囚于请室<34>;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35>;季布为朱家钳奴<36>;灌夫受辱居室<37>。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38>,不能引决自财<39>,在尘埃之中<40>,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41>,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42>,已稍陵夷<43>,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注释〕
  <1>剖符:汉代皇帝给功臣的一种凭信。符,竹制,上写永不改变爵位的誓言,剖分为二,皇帝与功臣各存其一。丹书:即丹书铁券,铁制的券契,用朱砂书写誓词,故称丹书。得剖符丹书的功臣,子孙有罪可以赦免。 <2>文史星历:史籍和天文历法,这些都是太史令掌管的事务。 <3>卜祝:负责占卜和祭祀的官职。 <4>倡优:乐人和戏人,是古代被人轻贱的下等人。 <5>蝼蚁:蝼蛄和蚂蚁,泛指微小的生物。 <6>所自树立:自己用来立身的。指工作和职位。 <7>死,有重于泰山:《文选》作“或重于泰山”。 <8>用之所趋:意思是为什么去死。用,因;之,代死。 <9>理色:脸面。理,纹理;色,脸色。或解为道理和脸面。 <10>诎(,屈)体:指身体被捆绑。诎,同“屈”。 <11>易服:指换上罪人的衣服。 <12>关木索:戴上枷索。关,指戴上;木,指枷;索,绳索。箠(chuí,垂)楚:木杖和荆杖,都是刑具。 <13>剔毛发:把头发剃光,即所谓髠(kūn,昆)刑。剔,通“剃”。婴金铁:指颈上套着铁圈,即所谓钳刑。婴,环绕。 <14>毁肌肤、断支体:指毁伤肉体的刑罚。如脸上刺字的黥(qíng,晴)刑、砍去双脚的刖(yuè,月)刑等。支,同“肢”。 <15>腐刑:即宫刑。破坏生殖机能的酷刑,仅次于死刑。 <16>刑不上大夫:此语见《礼记·曲礼上》。 <17>厉:同“砺”,磨砺。 <18>穽:同“阱”。槛(jiàn,件):关野兽的木笼。 <19>积威约:长期威力的约束。渐:逐渐发展的结果。 <20>定计:指早就拿定主意。鲜:指态度鲜明。或解为夭亡、不以寿终。 <21>榜:鞭打。 <22>圜墙:指监狱。圜,通“圆”。 <23>枪:同“抢(阴平)”。撞,触。 <24>徒隶:狱卒。惕息:不敢喘息,形容极其恐惧。 <25>强颜:厚着脸皮。 <26>西伯:即周文王。殷纣时他是西方诸侯之长,故称。 <27>伯:方伯,即一方诸侯之长。 <28>拘牖(yǒu,有)里:据本书卷三《殷本纪》、卷四《周本纪》载,周文王曾被殷纣王拘禁。牖,两《本纪》及《文选》均作“羑(音同)”。 <29>李斯被赵高陷害,最后被腰斩、灭三族。详见本书卷八十七《李斯列传》。至于他受了哪五种酷刑,传中未详。 <30>韩信先被封为楚王,有人告他谋反,刘邦假做南游,到陈地,韩信来见,被逮捕。后被赦,封为淮阴侯。详见本书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31>彭越,汉初功臣,封梁王;张敖,汉初功臣张耳之子,父死,袭为赵王。二人都因被诬告谋反,下狱定罪。其事分别见本书卷九十《魏豹彭越列传》、卷八十九《张耳陈余列传》。 <32>绛侯:周勃的封号。吕后死,吕禄等人谋反,周勃与陈平等诛灭吕氏亲族,迎立文帝。其事见本书卷九《吕太后本纪》、卷五十七《绛侯周勃世家》。 <33>五伯(,罢):即春秋五霸。伯,通“霸”。 <34>请室:汉代囚禁有罪官吏的监狱。周勃后来被诬告谋反,下狱治罪。 <35>衣赭(zhě,者):穿红褐色的衣服。古代囚服为赭色。三木:指加在颈、手、足三处的刑具,即枷和桎(zhì,至)梏(,故)。魏其侯窦婴,景帝时为大将军,武帝时被诬下狱处死。详见本书卷一百七《魏其武安侯列传》。 <36>季布原为项羽将领,屡次困辱刘邦。项羽死后,刘邦悬赏捉拿季布。季布剃光了头,颈带铁圈,改变姓名,卖身为鲁人朱家的奴隶。见本书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 <37>灌夫平七国之乱有功,为中郎将。武帝时被诬下狱、灭族。见本书卷一百七《魏其武安侯列传》。居室,少府所属的官署名。 <38>罔加:法网加在身上。罔,同“网”。 <39>引决:自杀。自财:自杀。财,通“裁”。 <40>尘埃:指监狱。 <41>审矣:明白了。 <42>蚤:通“早”。绳墨:指法令。 <43>陵夷:卑下,衰颓。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1>,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2>,何至自沉溺累绁之辱哉<3>!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4>,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5>,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6>,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7>。

  〔注释〕
  <1>亲戚:这里指父母。 <2>去就:去留,进退。这里指偷生或赴死。 <3>沉溺:陷身。累(léi,雷)绁(xiè,谢):捆绑犯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累,《文选》作“缧”。 <4>臧获:古代骂奴婢的贱称。 <5>隐忍:克制忍耐。 <6>函:包围。粪土:指监狱。 <7>鄙:鄙陋,鄙薄。没(,末)世:终结一世,即死。文采:指文章。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1>,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2>。盖西伯拘而演《周易》<3>;仲尼厄而作《春秋》<4>;屈原放逐,乃赋《离骚》<5>;左丘失明,厥有《国语》<6>;孙子膑脚,《兵法》修列<7>;不韦迁蜀,世传《吕览》<8>;韩非囚秦,《说难》、《孤愤》<9>;《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10>。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11>,故述往事,思来者<12>。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13>,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14>。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15>,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16>。上计轩辕<17>,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18>,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19>,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20>。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21>,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22>,虽万被戮<23>,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注释〕
  <1>摩:通“磨”。 <2>倜(,替)傥(tǎng,倘):卓越豪迈,才华不凡。 <3>传说文王被拘禁时,把《易》的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西伯,《文选》作“文王”。 <4>关于孔子作《春秋》,见本书卷四十七《孔子世家》。厄,受困,指孔子周游列国所受的困厄。按,现代学者认为,《春秋》为鲁国史官所记,孔子进行了加工与修订。 <5>本书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载,《离骚》是屈原被楚怀王疏远后所作,与本文所说不同。 <6>左丘即左丘明。关于他失明的事,他书未见记载;《国语》是否为他所作,学者多有疑问。 <7>孙子即孙膑(bìn,鬓)。他的事迹详见本书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他所作的兵法早已失传,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西汉墓出土的竹简中,有《孙膑兵法》残简五千九百余字。膑,断足之刑;修列,著述,编著。 <8>《吕览》:即《吕氏春秋》,吕不韦为相时命门客编写的。吕不韦的事迹详见本书卷八十五《吕不韦列传》。 <9>《说(shuì,税)难》、《孤愤》是韩非著作中的两篇。关于韩非的事迹,详见本书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 <10>氐:同“抵”。 <11>通其道:行其道,即实现其理想。 <12>思来者:意思是想到以后的人会有理解自己的。 <13>书策:写作,著书。策,竹简。 <14>垂:流传。空文:即指文章著作。当时还不能以文章建立功业,故称空文。 <15>放失(,义):散失。失,同“佚”。 <16>稽:考察。理:道理,规律。 <17>轩辕:黄帝名。 <18>“上计轩辕”至“列传七十”,《汉书》原无此二十六字,当是删节,此据《文选》补入。 <19>天人之际:天道与人事的关系。 <20>极刑:指宫刑。愠(yùn,运):怨怒。 <21>其人:指志同道合之人,能传布自己著作的人。 <22>责(zhài,债):同“债”。 <23>戮:辱。



  且负下未易居<1>,下流多谤议<2>。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3>,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4>!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之臣<5>,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6>?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7>,通其狂惑<8>。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9>?今虽欲自雕琢<10>,曼辞以自解<11>,无益于俗,不信<12>,祗取辱耳<13>。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释〕
  <1>负下:负罪之下,背负罪名的情况下。 <2>下流:身处下流,指地位卑微,名声不好。 <3>乡党:同乡之人。 <4>垢:耻辱。 <5>闺之臣:指宦官。闺,宫中的小门,借指宫中深密之处。 <6>引:引退。 <7>俯仰:应付,周旋。 <8>通:舒发。 <9>私指:私意。指,同“旨”。 <10>自雕琢:修饰、美化自己。 <11>曼辞:美饰之辞。 <12>不信:不被信任。 <13>祗:同“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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