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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臆解

  

【现代】徐梵澄 Xu Fan Cheng
  

《老子·臆解》凡四卷 子夜星网站整理编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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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经〔下〕


  【原文】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以早服,早服是谓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注释〕

  通行本此作守道章第五十九。

  “早服”,甲本缺,乙本作“蚤服”,“蚤”、“早”乃通假字。通行本皆作“早服”。但俗本亦有作“皂服”者。诸葛武侯“便宜十六策之治人第六”,乃作“皂服”,以“皂服之吏”,“小国之臣”对举。按此二说皆未允当。窃疑原本当作“卑服”,写本之误,因更转作“蚤”。书无逸:“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又管子任法:“服约卑敬”,注:“屈服隐约也。”是古原有“卑服”一词。又按:“卑”字本义乃通常持酒之錍,与高贵盛酒之“尊”不同,故转训为尊高卑下。“早”字许书谓“日在甲上”,诸家多解为“甲胄”之“甲”,愈说愈纷。按此“甲”字即易经所谓“百果草木皆甲坼”之“甲”。(见解)。日照百果草木尚在“甲”壳上,而未萌芽,故为时尚“早”。──要之“早服”、“皂服”(指皂色之衣服),皆属牵强,作“卑服”为近原本。
  本站引注──朱谦之案:作“蚤服”是也。范本引王本作“早复”,道藏宋张太守汇刻四家注引王注“早复常也”,“早复谓之重积德者也”,是范、张皆见王本亦有作“复”者。司马光谓:“不远而复,不离于德,可以修身。”


  〖臆解〗

  读此章然后知道家与墨家亦有相合者。老子之时,墨子未起,而墨之所祖者,大禹也。此章所言者,唯大禹足以当之。大致其时诸子百家之分划未严,而古之道术原有同者。

  “治人事天,莫若啬”。──啬,亦作穑,字“从来 。来者, 而藏之”。是耕稼之事,故啬夫亦即农夫、田夫。收获而藏之仓 ,多入而少出,故训为“爱 ”。韩非子解老云:“少费之谓啬”。即省啬、俭啬之义,则亦言积蓄也。

  俭啬之道,唯墨家倡之,师大禹之菲饮食薄衣服而致孝(敬也)于鬼神,盖欲挽当世厚葬等敝俗。倘求民生不匮,则莫如重稼穑而崇俭朴。“卑服”,谓卑其衣服,俭于身,示知稼啬之艰难。以此而治人、事天。自古之可贵者,农功;以农立国,非徒谓收获以食百姓也。亦谓上下同其劳苦,可以善其生也。无暇及于淫逸,则劳。劳则善心生,故农业社会人多淳厚朴质,而罪恶率少。及至闲放安佚之辈多,奢靡淫逸之风盛,变诈巧怪之智起,盗贼劫杀之事滋,而罪恶率高。

  国无三年之积,则国非其国也。故重食。而有重于食者,则德也。是重积食不如重积德。有食而无德,是何以为人耶?──由此以推“重积德则无不克”,以至于“可以有国”,以至于“可以长久”。皆理之至顺而相联贯。古史唯禹似之。谓为“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乃与墨家“强本节用”之说合,非必由兹衍出,姑谓道之同。


  【原文】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立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伤人也。非其神不伤人也,圣人亦弗伤也。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注释〕

  通行本此作居位章第六十。

  此章据甲、乙两本,较各本多四“也”字。

  “立”字诸本作“莅”。“莅”,临也。兹据乙本,善。

  两“非”字皆“不唯”之合音。

  真本三“人”字皆作“民”。

  “小鲜”:一说“鲜”,鱼也。另说,动物新击杀曰“鲜”。两说并存。

  “神”,许慎说作“(图片字)”,而“神”是另一字。“(图片字)”,神鬼也。鬼之神者也。于“神”,则说为“天神引出万物者也”。据此,则此章“神”字皆当作“(图片字)”。──“神”、“(图片字)”,皆当作形况词解。如易之“神道设教”,则为动词,非谓“神”(名词)之道,乃  “神”(动词)其道以设教也。文法与“设”字平行。“其鬼不(图片字)”,以今之俗言出之,则可曰“其鬼不灵”,亦虚词。


  〖臆解〗

  读韩非子解老:“治大国若烹小鲜”,谓“烹小鲜而数挠之,则贼其滓”。──“藏大器而数徒之,则多败伤”。“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辅嗣注谓“不扰”。皆是也。治大国贵虚静,不轻易变法。盖以无心守之,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则治。

  华夏文明,发展近五千年,而鬼神之说不破。盖由于生死之理不明。论衡订鬼,亦几于启明之说矣,则又归之于气。亦恍惝而难解。春秋谓“新鬼大而故鬼小”,盖指人已逝之祖祢。则“鬼”在古世初无不善义。汉人说“人所归为鬼”,其义同。太史公信鬼神为虚,而曰“学者言之有物”。衡阳之圣(此近人熊十力称王船山之谓)则曰:“盖鬼神者,君子不能谓其无,而不可与天下明其有。有于无之中,而非无有于无之中,而又奚能指有以为有哉!”(见读通论卷三)则儒家之论亦定。“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左庄三十二传)自古非亡国之君,亦罕有听命于鬼神者。

  “以道天下”,是以道临天下,而道在天下以外;“以道立天下”,是天下以道而立,则道在天下之内。(读帛书本,此为可取。)自来圣人无伤人者,而此曰“圣人亦弗伤也”,则意许圣人亦可伤人矣。非也。老氏之道,入世道也。“圣人”于此,谓治国之侯王而明圣者也,亦不问其国之为大为小。──鬼神为幽,圣人居明,幽、明俱不伤人,故德交归焉。


  【原文】

  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静胜牡。为其静也,故宜为下。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于大邦。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故大邦者不过欲兼畜人,小邦者不过欲入事人。夫皆得其欲,则大者宜为下。


  〔注释〕

  通行本此作谦德章第六十一。

  “为其静也,故宜为下”,此乃据甲、乙两本。古本作“以其靖故为下也”。或“以静为下”。

  “小邦……,则取于大邦”,通俗本无此“于”字,甲、乙两本皆有。即此一“于”字,可谓帛书两本之殊胜处。俞曲园疑有讹夺,谓此下“或下以取,或下而取”两句,因“以取”、“而取”文义无别,或原文当为“或下以取小国,或下而取大国”。得此帛书本明其上文,其疑可祛。杨树达说“则取大国”及“或下而取”二“取”字,皆“见取”之义,亦属多余。


  〖臆解〗

  此章牝牡动静之说,盖出于易。春秋之世,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此必有老氏所见、所闻,或所闻于传闻者也。以哲人而处此,必思所以息纷争,止战祸,而安中国。阴、阳之说难解,牝牡之说易喻,故以此而说大小国之君。其言“大邦者,不过欲兼畜人;小邦者,不过欲入事人”,盖调和之说。其实大并小乃物理之常然。欲大,则大小邦之所同也。“小邦欲入事人”,必有所为也。或藉大国之威以自保,或资大国之助以自存。非有所取,必不事人。其说“大者宜为下”,则上策也。土地广,人民众,实力强,而下人也,实无所下也。将以存小邦之望,使为不侵不畔之邻,而彼此相安。若小者为下,则其名其实固皆居下矣,而更下之,则不足以自存矣。大国且如江海之为百谷王,众流归之,而自处以静。静而重而安,不为小国所动摇,恒胜。


  【原文】

  道者,万物之注也。善、人之宝也,不善、人之所保也。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也,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卿,虽有拱璧以先四马,不若坐而进此。古之所以贵此者何也?不谓求以得,有罪以免欤!故为天下贵。


  〔注释〕

  通行本此作为道章第六十二。

  “万物之注也”。甲、乙两本并同。通俗本作“万物之奥”。──帛书老子编者第15页附注29云:“注读为‘主’,礼记礼运:‘故人以为奥也’,注,‘奥’犹‘主’也。”──其说甚是。按左昭十三传:“国有奥主”,正义:“室内西南隅,谓之‘奥’。‘奥’是‘内’之义。奥主,国内之主。”是则无论作“奥”作“注”,皆当解为“内中之主”。

  “美言……”句,通常在“市”字断句。作“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古本作“美言可以于市,尊言可以加于人”。据淮南子道应篇及人间篇,皆在“尊”字断句,而作“美行可以加人”。兹阙一字。甲、乙两本皆无关。疑当作“善”。

  “拱璧”,乙本阙破。甲本作“共之璧”。“共”、“拱”通借。虽然,“之”字衍文,殆钞手之误,“拱璧”乃两手可合抱之大璧。(见左襄二十八传疏)

  通常读“善人之实也”,不在“善”字逗。因前有“善人”与“不善人”之说。(道经廿六)。于此,则“善”与“不善”相对为说,较允。


  〖臆解〗

  此章由于文字简古,注解纷纭,义颇难定。姑循其推理以为言。

  道者,万物之内主。谓万事万物内中皆有一原则为之主。道之可言者,略备于上经。今此言及善、美,皆德,古编入此德经,宜。道为体而德为用,体不异用,用不离体。合言之曰“此”。

  “善,人之宝也”,知之,爱之、重之,所以为宝。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老子,楚人,无间于其乡国之言。兹不必论。申论之则为伦理学之全。

  “不善,人之所保也”,何谓?──礼记月令,“四鄙入保”。庄子盗跖,“小国入保”。是“保”有防御之义,如后世有行保甲之法。谓“不善”之于人,犹寇盗入侵,故自保卫也。(通常句读为“善人”、“不善人”,训“保”为“养”为“安”,皆所未取。其说屈折。)

  “美言可以市尊”,美行(或善行)“可以加人”。──言、行对举;谓言之美者,虽市人皆尊贵之也。行之美者(或善者),可以有别于人,高于凡人或上于俗人也。若读为“美言可以市”,则是美言可以购买,又解“市尊”之“市”为购买,则是以美言为交换尊贵之货物。既不辞。亦不成理。更不可以为教。(后章亦言及“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盖老氏为其自著书之谦辞。皆非必然。)──或解“加人”为“施于人”,则是其行之善、美,皆可如衣冠而加之,亦复不能成说。非老氏原义。而言与行之所表,则德也。德非言行亦无由见。

  “圣人恒善救人”,前已言之矣。“无弃人”,兹复申其义,曰“人之不善也,何弃之有?”“圣人无己,靡所不己”,(近儒马一浮语)则虽人之不善,亦犹己之不善也。于己必不弃,是于人亦不弃也。

  “立天子,置三卿”,周室之乱也。此盖柱下史所必知者。拱璧、四马,皆礼之上者也。重耳出亡,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一乘四马)及曹,僖负羁馈盘飧,置璧焉。公子受飧返璧。及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是又柱下史所必知者也。皆礼数也。宜其取以为喻。“不若坐而进此”,何谓也?“此”,道德也。德,得也。故曰“求以得”。

  老氏之为教也,清虚恬淡而无为。其归宿也,曰求则得,曰有罪则免。(龚自珍说)──求则得之,言非难得也。而守无为之教,人必不至于犯罪。释此固当曰免于有罪。虽然,罪与非罪,自有德者观之,其相差甚微。耶稣训众:孰自省无罪,可始投石杀此奸罪之妇人。众皆默然,逡巡散走。斯亦仁恕之教也夫!


  【原文】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

  图难于其易也,为大于其细也。天下之难作于易,天下之大作于细。

  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夫轻诺者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于无难。

  通行本此作恩始章第六十三。

  “天下之难作于易”,“天下之大作于细”,──通行本多作“难事”,“大事”。或无“之”字,“难”,名词。

  “多易必多难”,古本“易”字下有“者”字。

  “报怨以德”,近人有释此“怨”为“民怨”者。人民怨恨,在上者当以德报之,其怨可销。──此解甚合。


  〖臆解〗

  秦、汉以前文字,多涵义丰富,而形式简朴;细加寻绎,其思绪条理,乃觉粲然。试以今语代之,又不可得。以行文而论,常为后世文章家所叹美。

  此章初段,忽出“大小多少”四字。承上“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三句。昔人谓“归于无物,故可以大、可以小、可以多、可以少”,是也。直接则“报怨以德”一语,亦可以“大、小、多、少”言,如末章言及“和大怨”云云。又笼括以下之大细难易诸义。──初读此四字一句,似觉突兀侗。及细玩之,乃知此一转捩有千钧之力。芟去则失义,且使文气不贯。代以他语,必不能如此简质,用多字或多句方可。而此四字不成一语,仅为提示而已。──此诚文章神妙之境也。

  道虚,而守之者必以为若实,由是则恒无为而为,无事而事,无味而味。则亦无往而不济,此策之至上者。守“无”者也。

  大小难易,皆相对为言。然易亦有轻慢义,难亦有患祸义。大祸之出于轻简慢者,多矣。而细事之终成其大,亦日常可见者也。圣人戒轻、戒躁、戒盈、戒伪,举事慎重,实其慈、俭,守以谦、柔,因之以静默而不争,故终于无患祸。──而曰“圣人犹难之”者,圣人于无,守“无”为难。


  【原文】

  其安也,易持;其未兆也,易谋;其脆也,易判;其微也,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成之台,作于蔂土。百仞之高,始于足下。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也,故无败;无执也,故无失。

  民之从事也,恒于其成而败之。故曰:慎终若始,则无败事矣。是以圣人欲不欲,而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而复众人之所过。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敢为。


  〔注释〕

  通行本此作守微章第六十四。

  “百仞之高”,甲、乙两本同。通行本作“千里之行”。

  “民之……”句,通俗本作“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

  “而复”,韩非子引作“复归”。“能辅”,甲、乙两本同。通行本作“以辅”。

  “蔂土”──蔂,同虆,孟子:“盖归反虆梩而掩之”,赵注:“虆梩,笼臿之属,可以取土者也。”“九成之台”,高台也。成,重也。九表多,即多层之台,由笼土筑成。“作”,起也。始也。

  “仞”──清程瑶田通艺录,订一仞为七尺。度广曰寻,一寻八尺。度深曰仞。皆以人伸臂度之。此言高度。譬如为山九仞。则深亦言高。考周时一尺,合今二十二厘米略余。则八尺亦常人高度。


  〖臆解〗

  老子为一家之言,固矣。然此一家之言,实集自古华夏智慧之菁华,自黄帝始,故世称黄、老之学。观于此章而信。

  “涓涓不塞,将成江河”,──“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毋使滋蔓,蔓难图也”。──若此之类,皆积千百年之经验,成为格言,流布民间,传统不灭。老氏于是资取以成其说,说法不同,意义无异。

  其安也,易持。其未兆也,易谋。……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 一言以蔽之曰:几也。古训:见几而作,不俟终日。何谓“几”?──易曰:“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睹事理之微芒,治之于将动未作之际,则用力也优暇,往往避大患之蔓延。此在今世又所常见者。医人之防疫,霍乱、疟疾之类,一遇则杜绝其源,或施免疫之针注于先,皆“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也。其他保健康,延寿龄之法,莫不依此为原则。其禾稼森林防蜮除患之法,同然。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倘其为恶木,毫末不拔,将寻斧柯。其为力相去天壤。于此可以观教育之功。其在易曰蒙以养正。教儿童于初学,扩充其良知良能,亦将自然而善。倘其长大而或有恶习,则虽多方教诫,亦有难除者。──至若得贤者以一言之善,识英雄于未遇之时。销敌忾于樽俎之间,决胜算于分封之始,由此而成大功立大业以措国家于磐石之安者,史盖不可胜数。何也?皆得之于先几也。故曰:“其未兆也,易谋。”

  老氏之教,尚清虚寡欲。学人之所不学,以反众人之所为。“所过”,其度量也。多学与多欲无异。学而成癖,与玩物无异。寡欲则俭朴,俭朴则无几求,无几求则可以乐道。糜有限之日月,敝无价之心神,沦精于文字之间,槁死于典籍之内,是与蠹鱼无异矣。此自古学人之大病。诚不如损之又损之,然为道。

  唯道集虚。虚者,无执;不固执己见,不专执其私也。与孔氏之教“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同。马援之论刘邦曰“无可无不可”,此汉高之远胜光武也。不执则虚衷,虚衷然后可纳善,纳善然后能无可无不可,一顺自然之为而不敢为私己之为。善始慎终,必不失败。


  【原文】

  古之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也,以其知也。故以知知邦,邦之贼也。以不知知邦,邦之德也。恒知此两者,亦稽式也。恒知稽式,是谓玄德。

  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大顺。


  〔注释〕

  通行本此作淳德章第六十五。

  “故以知知邦”,通行本作“故以智治国”。

  “稽”,假借为“楷”。“楷”,广雅释诂一,法也。四,式也。

  “道”、“导”通假。“为道者”即“为导者”。

  “知”、“智”通假。又如字,为也。──“故以知知邦”,义即“故以智为邦”。


  〖臆解〗

  老氏学自古为人所厚非者,此章愚民之说也。人民愚,则统治阶级易肆其剥削而弗叛,纳诸陷井而死无怨言。愚之久,久之智力皆劣,则统治者亦不能不愚。上下同归于一愚,则亡国之道也。

  此乃至浅之理。陆敬舆尝论及氓之蚩蚩,固若无知也。然于上之所为,一举一动无不明其表里,其智又不可及。是则虽欲愚之亦不可能。

  老氏必非不明乎此至浅之理者。或者有所激乃以成其偏。徵之于史,观其当世之事,侵伐无已,战祸不休,民智愈开,奸伪蜂起,巧诈相凌,殄瘁弥甚。若是者,诚不若其愚矣。则保合太和、返朴还淳之道,必一反时俗之所为,不以智为国,而天下庶可休息于小康。犹若为治本之方,在其文明未甚发达之世,似舍此亦无他道也。

  虽然,天下事诚有不可一概而论者。古之世,不可得而知矣。老子之世亦不能然,后世更不能然。文明已盛,民智已启。譬如混沌之穷已凿矣,欲其不死必不可得。然则如之何?曰:仍守老氏无为之教可也。将以明民,明之而又明之,使其大智。大智非难治也,使其自治。民皆明而自治,则国之德也。于是为上者亦毋劳于治,斯亦无为之道矣。

  孔氏书亦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说。与此义颇相类,然未尝直举愚民政策。大致“民可与乐成,不可与虑始”,亦乱世权宜之计。书陈洪范:“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甚至“谋及卜筮”,则虽作威作福之君主,举事亦非不使庶民知之者。


  【原文】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是以能为百谷王。

  是以圣人之欲上民也,必以其言下之。其欲先民也,必以其身后之。故居上而民弗重也,居前而民弗害也,天下皆乐推而弗厌也。不以其无争欤!故天下莫能与争。


  〔注释〕

  通行本此作后己章第六十六。

  “欲上民也”,甲、乙本皆同。真本“民”皆作“人”。

  “必以其言下之”。甲、乙本皆同。真本无“必”字,古本有,且有“其”字。

  “居上”、“居前”,古本作“处之上”、“处之前”。两“之”字疑衍。

  “弗重”,重,累也。犹今言“无压迫”。

  “弗害”,害,忌也。意谓“不以为妨碍”。


  〖臆解〗

  古之行文无定法,推理无定式,皆无谬误也,而思惟亦不流于枯槁。此章以“江海”为说。譬喻在前,取譬者居后。在诗则六义之“比”也。上、下经中数数用比,数数用韵。皆可谓古诗之遗风。其时道术未裂,百家未分,民族之生命力雄厚滂礴,文化创作,笃实光辉。往往诗情、哲理、文思、玄言,皆熔铸于一炉,成为瓌宝,所以百世不磨,其书至今可读也。

  且此言“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学人亦可指其喻不立。“江海”为物,不足以譬“圣人”。未尝为“王”,亦非“善下”。且江与海为二物,“圣人”果似江耶?抑如海耶?倘如是推理,则可以治数学,治逻辑,不可与言古代哲学矣。

  以江海喻圣人者,言圣人之德,如水之积厚,而度量广大也。将誉之不喜,毁之不怒,所谓澄之不清,扰之不浊者也。而水常就下,圣人何尝不乐居后而下人?其上人,非以上自处也,而“自称孤、寡、不谷”。易之兑曰:“说(通悦)以先民,民忘其劳”,是以人民居先,而己独取后也。古之善将兵者,非士卒皆已食不先食,非士卒皆已休息不先休,皆此道也。

  虽然,于此亦有当辨者:诚与伪而已。倘以言下人,所为者乃己之居上;以身后民,所为者乃己之居先。则是售伪也。售伪者人必不信,必不肯推之戴之。圣固无伪。倘其居上,亦弗重且弗害。人必乐于推之戴之,亦无与争者。然历代奸雄窃国,多假此术以售其欺,败国亡身者多矣。


  【原文】

  小邦寡民,使有十百人器而勿用,使民重死而远徒。有舟车无所乘之,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邦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通行本此作独立章第八十。兹据甲、乙两本编次。

通俗本第二句作“使民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什佰”为士卒部曲之名。“什佰之器”即兵器。俞曲园说。兹作“十百”,义亦无异。

“甘其食”句上,古本有“至治之极”四字,作“民各甘其食”。


  〖臆解〗

  正反相成,分合相禅,此进化之大机大用,而近代西哲所以立其辩证法者也。老氏之时,周已衰矣。统一已数百年,治久则敝,分崩离析,人民流亡。天下之势,由大趋小,若川决山颓而不可挽,故老氏著其小国寡民之理想如此。此说之是非得失姑且不论,人而有睹于历代兴亡之迹者,必知此非人力之所可为。读罗马帝国史者,知当其全盛,直以地中海为园庭中之池沼,北欧、北非、西亚,几于皆此园庭中之台榭轩楼别馆。及其衰,则罗马街市中贵族各树其堡垒以自防。愈读而而愈苍凉,知虞渊之沈,无可挽救。然则存此为一理想;默观时世之变迁而处之以无为,亦老氏之教也。


  【原文】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善者不哆,哆者不善。

  圣人无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己愈多。

  故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争。


  〔注释〕

  通行本此乃全书末章,作显质章第八十一。

  乙本作“善者不多,多者不善”,甲本缺数字。兹假定“多”乃“哆”之省写。通行本作“善者不辩,辩者不善”。义同似。哆,张口大言也。

  能行本末二句作“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兹据甲、乙两本。“天之道”与“人之道”对文。


  〖臆解〗

  “信言”,今语曰“真话”。──六经中无“真”字。老子中有之。如:“其精甚真”、“质真如渝”,皆形况词,与“信”(读如“伸”)通用。如“其中有信”,今语曰“其中有真理”,则形况词之为名词者。

  欧西自寇桑(Victor Cousin)申“真、美、善”之说,尔后哲学界无异辞,皆以为人生之向往与归趋,无以非难。三者,古代各民族多有说,希腊为著。在东亚,则老子此章是也。各有所重。于此章又出“知”与“博”相对为言。当属知识论。倘视三者为三元体,如三圆球,各不相涵,以谓真者不必美,美者不必善,则说人生现实亦大致不诬,悲剧皆由此起。然此盖然之说也。论于理实,亦难谓真者必不美,美者必不善。或三或二,亦可有相互涵摄之时。老氏之历史哲学,所见者如此,非如近世之纯思辨哲学,未为经验论所范围者,所见不同。

  虽然,老氏此说,盖为其著书而言。故后人编此为其书之末章。信与伪,美与丑,善与恶,可为相对,老氏亦必不以信与美,以美与善为相对。第申其旨,若曰:如此书者,不美、不博、不哆,然为信、为智、为善。进而言“圣人无积”,则仍申其著书之旨,如是而为教,教人之为人也。

  且“圣人”,依老氏之义,为侯王而明圣者。则其积,货财也,非无所积,乃积于民。所谓“公忠体国”,与其国为一体者也。己之所有,即国之所有,即皆民之所有也。岂非“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己愈多”乎?

  倘使侯王而有私积,如唐之琼林、大库者。是聚敛之臣,搜括于民间,则或储存而腐朽于无用之地,或备逃亡之资而已,或肆寇盗之钞掠,或供子孙之暴殄奢糜,且贻祸于国家,此史之大戒也。侯王之冀为圣君明主者,必不然矣。──此现实之义也。

  或者,“圣人”非谓在位者,则体道者也。道无可积而德可积,学可积。将谓“圣人”无积德、无积学乎?曰积学积德,皆为道也。为道非徒为己也,亦为人也。既以予人,己且愈多也。愈以为人,愈以予人,则德愈积而道愈富,亦自然之理也。──此抽象而言之也。

  基督尝有是言:“有者,将予之;无有者,并其所有而将夺之。”是也。同此理也。谓有者,有道者也。无有者,无道者也。有道者,增其明;无道者,去其惑。

  “天之道”,昭明之理也。理有非人所能知,盖自然之道也。为生为杀,为利为害,多非人力可为。人类至今仅能作少分“先天而天弗违”之事,未能征服自然也。然人类实进化者。自然而生人,亦无必生之以害之之理。故曰“利而不害”。“人之道”,既为人、既予人矣,则亦无争。故曰“为而弗争”。


  【原文】

  天下皆谓我大,大而不肖。夫唯不肖,故能大。若肖,久矣其细也夫!

  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器长。今舍其慈且勇,舍其俭且广,舍其后且先,死矣。

  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建之,女以慈垣之!


  〔注释〕

  通行本此作三宝章第六十七。

  第一句通行本皆作“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多一“道”字。今依甲、乙两本,芟此“道”字。“大而不肖”,据乙本。“似”字疑注“肖”字下者,属入正文。

  “夫唯不肖”,通行本作“夫唯大,故似不肖”。此据乙本,文、义俱胜。

  “故能为成器长”。据乙本。“器”,甲本作“事”。韩非子解老,亦作“故能为成事长”。皆有“为”字,而俗本缺,作“故能成器长”。有者胜。

  “且”,取也。

  “女以慈垣之”,甲、乙两本同。然乙本作“如以”。“汝”、“女”古通用。据甲本作第二人称,语较生动。通行本皆无此字,仅作“以慈卫之”。──“垣”之亦“衡”之也。


  〖臆解〗

  将谓我与道为一,则“我大”可谓“道大”。而“谓我自然”,亦可说为谓我道为自然。于此分道与我为二,则言“天下皆谓我大,大而不肖”,无义。或增言“道大”,亦赘。

  前言“大方无隅”等。方而言无隅者,见有所不及。此言“大而不肖”,其义相若。至大而见有所不及,则见之不全。见之不全,则无由说奚肖奚不肖。

  慈,爱也。俭,约也。不敢为天下先,无争也。──此三者,皆说人与社会之关系。

  “不敢为天下先”,此义出自大易。乾恶居首;初潜勿用,上亢有悔。“见群龙无首,吉”。不为先,则不争。不争则不急剧,盖从容而善为者。以是有成,所谓后之以发,先之以至者。故终于为长。

  俭,谓不放侈,不放侈而恒约,则财用足,财用足则人多附之,故广。

  慈,谓仁惠加于人。此天地间之正道,坦坦然可行者也。履此正道,又何畏何惧而不勇?人将爱之。物且与之。善将兵者,爱其士卒如子弟,故称子弟兵。子弟兵者,爱其将帅如父兄,则上下揖睦。师于是乎大和。由是“以战则胜,以守则固”。

  慈于三宝为第一,盖人人所可行者也。为德之元。


  【原文】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弗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也。


  〔注释〕

  通行本此作配天章第六十八。

  “弗与”,真本作“不一”,古本作“不争”。作“弗与”者是。“与”,敌也。两军相遇而战谓之敌。参经义述闻卷十八,“一与一,谁能惧我”条。


  〖臆解〗

  汉辕固生尝称老子书为“家人言”。“家人言”者,谓寻常人情物理语。读此章亦知其然。──此章皆简易之理,然理之简易,非即行之简易。如谓“善战者不怒”。思虑明审,情感不摇,绝不以客气害事,乃能战而善也。即观夫寻常之弈者,此至微末之游戏也。而往往恃气相斗,忿然相争,何况领大兵与大敌相见于战场哉!史称张良状貌乃如妇人女子,此必非纠纠武夫之貌可想也。然其运筹策、决胜负,可谓天下之大勇武者,所谓“善为士”者也。

  儒家有“配天”之说。“博厚配地,高明配天”。在老氏以“不争”为德,称其高明。


  【原文】

  用兵有言曰:“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扔无敌。──祸莫大于无敌,无敌近亡吾宝矣。故抗兵相若,而哀者胜矣。


  〔注释〕

  通行本此作玄用章第六十九。

  “扔”,古本作“仍”。真本“仍无敌”,在“执无兵”句上。

  “祸莫大于无敌”,甲、乙两本同。古本同。通行本作“祸莫大于轻敌”。下“无敌”亦作“轻敌”。

  “相若”,通行本作“相加”,疑字误。

  “哀者”,俞曲园说:疑“襄者”之误。“襄”乃“让”之借字。

  “行无行”,第二“行”字谓“行列”,或“行道”。


  〖臆解〗

  用兵有道,得道者胜。不得其道,虽胜犹败也。主客之间,进退之际,有难为定说者。此言“不敢”者,诸葛公之“谨慎”近之。“为主”则受寇,“为客”能自如。“退尺”者,将飞者翼伏,将进者足。“进寸”,则无地可发施也。

  “行无行”者,无行列而行也。

  “攘无臂”者,不用臂而已攘之也。

  “执无兵”者,不执兵犹执兵也。

  “扔无敌”者,不扔敌而已扔敌也。

  用兵若此,似非人力可到。后世如李广,或得其仿佛。孙、吴之流,善用兵矣,未尝能不用兵而战胜也。

  “祸莫大于无敌”。──商纣百克而亡,齐桓之虫流出户,是必皆老氏所知者。秦以前,一时无敌于天下者,败亡多不旋踵。故春秋时治国者,有留敌国为“外惧”之说。存戒惧也。

  “吾宝”,即“我有三宝”之宝。其一曰“慈”。哀出乎慈。哀者,恸不欲生,致死而已。虽兵力相等,而哀者常胜。


  【原文】

  吾言甚易知也,甚易行也,而天下莫之能知也,莫之能行也。夫言有宗,事有主。夫唯无知也,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


  〔注释〕

  通行本此作知难章第七十。

  “事有主”,甲、乙、真本皆作“事有君”。文子精诚篇引作“事有本”。兹依古本。

  “则我贵矣”,通行本作“则我者贵”。兹据甲、乙两本。


  〖臆解〗

  知与行对言。“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商书说命)一说也。史而可信,则华夏此说最古。知之难,行之易,又一说也。知之精一处是行,行之精一处是知。则同难同易。老氏似还启后世知行合一之说者。知表于言,亦见于行事。若以本末言,则仍以知为本。“言有宗,事有主”,皆出于知。言而无宗,漫言也。行而无主,妄行也。盖无知而妄作者。由知而行,以行而知,即知即行,未始出其宗,道也。言行皆有道为其宗主。犹怀玉也,而被褐,人不知其怀玉也。然自知之。有道,人不知则不贵之也。然自知其贵。乃天爵自尊,无待于爵命常自然而贵者。老氏以其言为易知易行。


  【原文】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是以圣人之不病也,以其病病也,是以不病。

  〔注释〕

  通行本此作知病章第七十一。

  此章前二句,通行本皆无“矣”字。下又有“夫唯病病,是以不病”二句。此据甲、乙两本。淮南子道应篇作:“知而不知,尚矣;不知而知,病也。”甲本作“不知不知,病矣”。帛书编者引吕览谓“不”字不当有重文,是也。古“知”、“智”二字通用。今写当为“知不智,尚矣;不知智,病矣”。庄子天下篇:“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第二、第三两“知”字皆是“智”字。(“薄”训“迫”,“邻伤”即“辚伤”。)义与此相通。

  “病病”,第一“病”字,动词;第二“病”字,名词。谓以病为病。


  〖臆解〗

  人类文明发展已数千年,所知仍极有限。知识适为无限。仰则不知天,俯则不知地。外则不知人,内则不知己。此惠施之说所以无穷也。圣人守之以“玄默”,不言而智。自知其不智也。无知不智之中,而自以为知为智,此病也。圣人甚患乎有此病,故无此病。


  【原文】

  民之不畏畏,则大畏将至矣。毋狎其所居,毋厌其所生。夫唯弗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也,自爱而不自贵也。故去彼而取此。


  〔注释〕

  通行本此作爱己章第七十二。

  “民不畏畏”,通行本作“民不畏威”。“则大畏至”,亦作“大威”。“畏”同“威”。书吕刑“德威惟畏”,墨子尚贤中,作“德威惟威”。

  “毋狎其所居”,狎、狭通假。谓所居当广大。

  “毋厌……。弗厌……”,此“厌”通“餍”。“是以不厌”,此“厌”通“餍”。


  〖臆解〗

  自古治国之所大畏者,叛乱也,篡也。统治者必使民畏威而不敢为。及其威不足畏,或畏与不畏之利害等,则叛乱篡之事起矣。老氏倡圣人之治。曰:“毋狭其所居,谓使民有余裕以自处也”。庄子外物篇曰:“室毋空虚,则姑妇勃”。资生宽绰有余,犹之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圣人复其性,万物复其命。弗强其所不能,弗忧其所不知。不塞其情,自无不达;不限以法,自无不周。与天下相胥以乐而复其始”。(王船山解庄子则阳篇)。人民乃熙熙如也。又曰:“毋厌其所生。”则以生道使民,以宽柔为教,自上无压迫,自下无反动矣。居上而民弗重,故不厌也。圣人不自表曝,不自矜贵,自知、自爱,其国乃治。


  【原文】

  勇于敢者则杀,勇于不敢者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

  天之道,不战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注释〕

  通行本此作任为章第七十三。

  此章通行本在“孰知其故”句后,尚有“是以圣人犹难之”一句。兹据乙本芟。甲本阙,数空字似亦不应有。

  “繟然而善谋”句,乙本作“单而善谋”。其间“战”字亦作“单”。然疑此仍当作“繟”,因此上已有“不单”即“不战”之语。“然”字从通行本补入。古本“繟然”作“默然”。繟、墠、坦,皆通假字。今语作“坦然”。“坦然”则无谋。句义是:虽是坦然,然而善谋。


  〖臆解〗

  勇于敢,勇于不敢,皆勇也。敢者,恃气;不敢者,非恃气而必藉于理。不敢为其所不当为,而杀活之机于此分。此老氏就一切而言者也。然勇于敢者则活,勇于不敢者又杀,亦常然者也。故曰“或利或害”。人不能知其故,遂归之于天。天生天杀,非人所可必也。

  虽然,天之道,岂非即人之道耶?时、空、因果律,皆非人所能变。人观天之道,宛觉其善胜、善应、善谋,且“不召而自来”。是未分别谛观时、空、因果律,而知其必然者也。因不知,故委之于天。何以不知?所知有限制也。譬如见,限于目,制于光。无目不能见,无光亦不能见也。是所见者有限,而所未见者无限;所知者有穷,而所不知者无穷也。

  倘明于时、空、因果,则知战之胜败,皆已定于事先。谋之臧否,亦定于事始。杀活之机,潜在于人。积善,积不善,或余庆,或余殃,久而后验。习已成性,故已不移。则其发也,如响斯应。譬如身染疾病,或旋踵而发,或潜伏若干年而后发,或治或不治,皆有其必然之理。举不外乎时、空、因果。不能知,故归之于天道,其实仍人道也。喻曰“天网”,网疏则漏者多,终于“不失”,无所逃于时、空、因果律也。而后世上帝天堂鬼魔地狱赏善罚恶之说,皆由是起,邈矣!


  【原文】

  若民恒且不畏死,奈何以杀惧之也?若民恒且畏死而为畸者,吾将得而杀之,夫孰敢矣!若民恒且必畏死,则恒有司杀者。夫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斫也。夫代大匠斫者,则希不伤其手矣。

  〔注释〕

  通行本此作制惑章第七十四。

  “若民恒且不畏死”句,通行本迳作“民不畏死”。“以杀惧之也”,作“以死惧之”。

  “畸”通“奇”,邪也。有宋本作“恶”。作“若使民常畏死,则为恶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见容斋随笔卷五)

  “若民恒且必畏死”,通行本此句缺。甲、乙本皆有。此帛书胜处。

  “是代大匠斫也”,通行本作“是谓代大匠斫”,加“谓”字,芟“也”字。


  〖臆解〗

  凡民畏死。大盗闵不畏死。凡民而不畏死者,有苦而欲死,失其乐生之情者也。大盗竭其聪明勇力而杀人越货者,非不聊生,过其乐生之情者也。皆不畏死,则皆不足以杀惧之。老氏必观于春秋之世乱矣。将以儆治民者,曰:止杀。

  “司杀者”,法也。司寇、司隶之属奉行之。国君执法而操生杀之柄,必曰:此祖宗之法,国家之法,贵戚与凡民共之者也。故法不可乱,不能凭其喜、怒以生、杀人。史美舜、禹之治。陶执法,舜不能取而代之也。后世暴君乱主,蔑弃法纪,随意生、杀,是犹“代大匠斫”,其伤多矣。


  【原文】

  人之饥也,以其取食税之多也,是以饥。百姓之不治也,以其上之有以为也,是以不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也,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注释〕

  通行本此作贪损章第七十五。

  “以其取食税之多也”。通行本作“以其上食税之多”。“取”作“上”,无“也”字。

  “人之饥也”,“人”作“民”。“百姓之不治也”,作“民之难治”。

  “夫唯无以生为者”,古本“为”字下有“贵”字。

  “是贤于贵生”,甲、乙两本皆无“于”字。


  〖臆解〗

  周初,幅员不若今日版图之大也。而分千八百国。一国之提封,略同后世之一县。周衰,诸侯侈,多置官吏。卿、大夫、士之食禄者以百计。嘉好之事,一卿出境,从者五百人。则其国用可想。生齿日繁,而土地之产,固不能同增也。自三代制什一之赋,而宗庙社稷牲币之供,饔饩牢之奉,百官有司府史胥徒之禄食,皆于此出,以及车乘兵革之备,亦出于此,而豪猾贪之胥吏,侵渔其间。齐犹大国也。煮东海之水以为盐,有山泽之利。及其季世,“民参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而三老冻馁”(左昭四传)。大国如此,小国可知。此老氏所以有民饥之叹也。

  溯其分封之始,亦曾意及后世之衰亡乎?以周公之明圣,知治鲁之亲亲尊尊而必弱,知齐之尊贤上能而先亡,此其长图大计深明远见也。卒之周室虽以东边而遂衰,然维持统一之局且八百年,此在世界史上最为特出,不可谓非最优胜之政制也。至春秋之世,颓败之势已成。虽有管仲、晏子出,成小匡于一隅,而楚霸东南,秦起西北,干戈扰攘,历二百四十余年。此非可以人力挽,非可以学说救者。老氏于此,亦必知其无可如何,求天下之安宁,必不可得,第申言民饥之由来,治民者之不扰,及求生之不可过厚而已。恢其小国寡民之理想,率天下以无为而治。卒之更历二百余年,战愈烈,祸愈惨,封建尽破而后已。──反复重言,盖恳恳款款而道之者哉!


  【原文】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曰: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微细,生之徒也。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兢。故强大居下,柔弱居上。


  〔注释〕

  通行本此作戒强章第七十六。

  “其死也……”句,通行本作“其死也坚强”。“坚强”前另有多“恒仞”“挺仞”二字者。

  “木强……”句,甲本作“木强则恒”。通行本作“……则共”,“共”通“拱”,或作“……则兵”,以斧斤加之也。乙本作“兢”,《集韵》注:兢,坚强貌。《诗》无羊:“矜矜兢兢”,传,“以言坚强也”。则“木强则兢”,正是原义,不必改字。


  〖臆解〗

  “强大居下,柔弱居上”者,物理之当然,亦人事之通则也。柔弱居下必压,不胜其负荷;居上无损。强大居上必颠,无所承托,居下则安。在国家倘强宗大族,据高位、凌凡民,鲜有不破者。田氏篡齐,三家分晋之类是也。故立国必根本巩固,安定无倾,文教深,武德厚,民富而国贫可也。权位之移易可也。要于存大体而不伤。制柔则革弊迁善易为。与时进步而发挥有余,则与天地长存可也。

  问曰:老氏云“兵强则不胜”,何谓?岂兵弱乃胜耶?

  答曰:兵,难言者也。或强胜弱败,或强败弱胜。要于与国家人民为一有机体,而必有庞大充实之生命力弥满其间。倘国家衰弱,其兵不能独强。倘国家富强,其兵不能独弱。可以兵累败而国不伤,可以兵累胜而国终败。譬如疗疾,有疾必死,疾去乃不死,有疾不去而不死,有疾虽去而人亦死者。故不可一概而论。主要在于生命力之充实而已。

  观于往史,强弱亦有难分者。安定如山,或缺机动;威如流水,或少镇静,则强犹弱也。兵而木强,缺乏灵动矫健之生命力,必败。后世苻坚淝水之败,岳飞朱仙镇之胜,皆此之由。


  【原文】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而又以取奉于天者乎?唯有道者。

  是以圣人为而弗有,成功而弗居也,若此。其不欲见贤也!


  〔注释〕

  通行本此作天道章第七十七。

  “孰能……”句,通行本作“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古本作“孰能损有余而奉不足于天下者,其唯道者乎!”──此据甲、乙两本参定,较胜。

  “弗有”──甲、乙两本同,全误。

  “成功”通俗本作“功成”。

  “若此”二字,据乙本。诸本皆缺。或以句末作疑问,加“邪”字,亦晦。此订较明白。“见”今作“现”。


  〖臆解〗

  此章所谓“天之道”,公理也。“人之道”,私意也。高者可抑,下者可举;有余者可损,不足者可补。此人心同然之理,互百世而不变者也。故谓之天道。

  自来封建之制,“损不足以奉有余”者也。民贫不足,侯王乃富而有余。不足而更损之,则剥;有余而更益之,必决。以公理绳之,唯有余者受损,乃当。“以取奉于天”,有余乃奉之于天下也。

  圣人可若是乎?治国而无为者也。必成功,必有余,初无私意存于其间,则循公理者也。不自居其功,不自表其贤。


  【原文】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也,以其无以易之也。柔之胜刚也,弱之胜强也,天下莫弗知,而莫之能行也。

  是故圣人之言云,曰“受邦之訽,是谓社稷之主;受邦之不祥,是谓天下之王”。

  正言若反。


  〔注释〕

  通行本此作任信章第七十八。

  “而攻……”句,古本作“莫之能先”,通行本作“莫之能胜”。

  “柔之胜刚也”二句,古本、甲、乙本皆同。通行本此二句上下对倒,无“也”字。真本作“故柔胜刚,弱胜强”,无“之”字。

  “訽”通诟,或作“垢”。耻辱也。“訽”与“主”字为韵。


  〖臆解〗

  老氏盖深明时间之妙用者也。观万物之化,因其时而任自然之化,故能清静无为,徐动徐生,不轻不躁。固言柔弱胜刚强矣,亦言“上善如水,水善利万物而又静”。而此章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也”。水之以柔弱而能攻坚强者,因时间之力①。]以譬乎柔胜刚,弱胜强。广义推之,居弱处下,其境善于居强处上。则优胜之谓。盖水善就下者也。

  倘两军相遇,金鼓震天,争性命于俄顷,将谓坚强者败而柔弱者胜乎?──非是之谓也。守柔弱之教,将不战而克人之兵者也。小国寡民,虽有武器而不用,无争则亦无战,亦无两军相遇之时,无其死地。

  强者,壮也。物壮则老,自然之序。物之成也熟也,以时间而攻之杀之者,亦以时间也。皆潜移于不觉,以成其万物之化。智者因之,以柔弱胜刚强。其在易曰:“坤至柔而动也刚”。物之成,用力;其毁,亦当用力也。刚者,力之凝聚;柔者,力之弛散。摧刚者柔,柔之力特因时间浸渐而施之,其“动也刚”无异也。所谓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者。

  处弱而居下,非有道者不能。见不能及远,力不能胜人,而好处强而居上,细人之情也。居下则众流归之,而流不皆清;毁之蔑之者众,亦不能不受其诟。名受其诟,实亦不祥。唯有道者处之,可以无咎。为社稷主乃必受,为天下王而必不祥,此名实之似不相当者也,乃实然。故曰:“正言若反”。

  〔注释〕

  ①晚近苏俄科学界,亦有以时间为能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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