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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唐赋 |
〔楚〕宋玉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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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相关探索资料二篇)
宋玉简介
宋玉,生卒年不详,又名子渊,相传为屈原弟子。战国时鄢(今襄樊宜城)人。曾事楚顷襄王。好辞赋,为屈原之后辞赋家,与唐勒、景差齐名。相传所作辞赋甚多,《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第十》录有赋十六篇,今多亡佚。流传作品有《九辨》《风赋》《高唐赋》《登徒子好色赋》等,但后三篇有人怀疑不是他所作。所谓“下里巴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典故皆他而来。
战国后期楚国辞赋作家。关于宋玉的生平,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记述极为简略。《韩诗外传》有“宋玉因其友而见楚相”之言。刘向《新序》则作“宋玉因其友以见楚襄王”,“事楚襄王而不见察”,同时又有“楚威王(襄王的祖父)问于宋玉”的话。王逸在《楚辞章句》中则说他是屈原的弟子。晋代习凿齿《襄阳耆旧传》又说:“宋玉者,楚之鄢人也,故宜城有宋玉塚,始事屈原,原既放逐,求事楚友景差。”总之,关于宋玉的生平,众说纷纭,至难分晓。大体上说,宋玉当生在屈原之后,且出身寒微,在仕途上颇不得志。
宋玉的成就,虽然难与屈原相比,但他是屈原诗歌艺术的直接继承者,后世常将其与屈原两人合称为“屈宋”。在其作品中,物象的描绘趋于细腻工致,抒情与写景结合得自然贴切,在楚辞与汉赋之间,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宋玉的才华,也常得到后人的尊崇。杜甫诗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咏怀古迹五首》其二)鲁迅也肯定《九辩》:“虽驰神逞想不如《离骚》,而凄怨之情,实为独绝。”(《汉文学史纲要》)。
宋玉的作品,最早据《汉书·艺文志》载,有十六篇。现今相传为他所作的《九辩》《招魂》两篇,见于王逸《楚辞章句》;《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五篇,见于萧统《文选》;《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六篇,见于章樵《古文苑》;《高唐对》《微咏赋》《郢中对》三篇,见于明代刘节《广文选》。但这些作品,真伪相杂,可信而无异议的只有《九辩》一篇。《招魂》颇多争议,已基本确定是屈原所作。
至于《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风赋》等篇,尽管有人认为不是宋玉所作,但它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还是相当重要的,人们也习惯将这些辞赋籍于宋玉名下。因此,本站将《九辩》等十二篇辞赋归拢编校,并冠名以《宋玉辞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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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辞赋集
高唐赋〔并序〕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王曰:“朝云始生,状若何也?”玉对曰:“其始出也,㬣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晢兮若姣姬,扬袂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所处。”王曰:“寡人方今可以游乎?”玉曰:“可。”王曰:“其何如矣?”玉曰:“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王曰:“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巫山赫其无畴兮,道互折而曾累。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水。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砾磊磊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磕磕。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厉。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裔。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猛兽惊而跳骇兮,妄奔走而驰迈。虎豹豺兕,失气恐喙。雕鹗鹰鹞,飞扬伏窜。股战胁息,安敢妄挚?于是水虫尽暴,乘渚之阳。鼋鼍鳣鲔,交织纵横。振鳞奋翼,蜲蜲蜿蜿;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烂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徙靡澹淡,随波暗蔼;东西施翼,猗狔丰沛。绿叶紫裹,丹茎白蒂。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感心动耳,回肠伤气。孤子寡妇,寒心酸鼻。长吏隳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叹息垂泪。登高远望,使人心瘁;盘岸巑岏,裖陈硙硙。磐石险峻,倾崎崖隤岩岖参差,纵横相追。陬互横忤,背穴偃跖。交加累积,重叠增益。状若砥柱,在巫山下;仰视山巅,肃何千千!炫耀虹蜺,俯视崝嵘,窐寥窈冥,不见其底,虚闻松声。倾岸洋洋,立而熊经,久而不去,足尽汗出。悠悠忽忽,怊怅自失。使人心动,无故自恐。贲育之断,不能为勇。卒愕异物,不知所出。縰縰莘莘,若生于鬼,若出于神。状似走兽,或象飞禽。谲诡奇伟,不可究陈。上至观侧,地盖厎平。箕踵漫衍,芳草罗生。秋兰茞蕙,江离载菁。青荃射干,揭车苞并。薄草靡靡,联延夭夭。越香掩掩,众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鸣相号。王雎鹂黄,正冥楚鸠。秭归思妇,垂鸡高巢。其鸣喈喈,当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随流。有方之士,羡门高溪。上成郁林,公乐聚谷。进纯牺,祷琁室;醮诸神,礼太一。传祝已具,言辞已毕,王乃乘玉舆,驷仓螭,垂旒旌,旆合谐。䌷大弦而雅声流,冽风过而增悲哀。于是调讴,令人惏悷惨凄,胁息增欷。于是乃纵猎者,基趾如星。传言羽猎,衔枚无声;弓弩不发,罘罕不倾。涉莽莽,驰苹苹,飞鸟未及起,走兽未及发。何节奄忽,蹄足洒血。举功先得,获车已实。
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建云旆,霓为旌,翠为盖,风起雨止,千里而逝。盖发蒙,往自会,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
·附文·
《高唐赋》中景物描写之生态学价值及其它
宋玉的“两赋”是在内容上相互衔接的姊妹篇,两篇赋都是写楚王与巫山神女梦中相会的爱情故事,但侧重点不同:《高唐赋》以写景为主,大量笔墨用于描写巫山地区山水风物;《神女赋》主要写人,即塑造巫山神女的美丽形象。《高唐赋》虽在开头叙述了楚王梦中与巫山高唐神女艳遇之事,但篇幅甚短,主要篇幅用于写景,所以钱钟书先生说:“此赋写巫山风物……当入《游览》门。”这话虽是针对《文选》将其列入《情》门而说的,但却是道出了《高唐赋》是一篇用赋体写作的山水文学作品的实际情况。
杜甫诗云:“巫峡日夜多云雨”。作为自然现象的云、雨,与三峡山水溶为一体,成为峡中最富象征性最具特色的自然景观。《高唐赋》开篇即写巫山云雨,写“云气”之“变化无穷”,写云忽而“扬袂障日”,如驷马在空中奔驰,引来一场风雨交加……将读者带入迷朦神秘的境界之中。接着,宋玉用酣畅的笔墨全方位、多层次、多角度地描绘了三峡巫山一带的峻山险水、佳木芳草、珍禽异兽,以及方士云集于此地而进行的狩猎、祭神活动的宏大场景。尽管在描叙中不免有文字上的渲染与夸张,但《高唐赋》仍然为我们描绘了2000多年前三峡巫山地区地理环境与自然生态的一幅真实图画,这对我们了解和研究古三峡气象学、生态学层面的人类生存环境、原始自然生态的面貌与历史变迁等诸多方面,有着十分珍贵的史料价值。
宋玉是同楚襄王“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的。当然,在云梦泽即使是站在高台上,也无法望见巫山高唐景物的,宋玉的描述缘于他对三峡的熟知与深切感受。因此,宋玉用了极其精炼的文字和一系列极限性的形容词对巫山高唐地区的山水风物进行了概括性的描述:
“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
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
应该说,这种描述是符合三峡巫山一带自然地理的客观实际的。据《巫山县志》(1991年版)记载:“县境系大巴山、巫山、七曜山三大山脉交接部。巫山山脉矗立东南……大巴山山脉亘峙北部……七曜山山脉横亘中部……上述山脉组成了县境山地;山地总面积97%以上。”“县境1500米以上的山峰33座”;“巫山山脉在本境北起巴雾河……向南西绵延,直达湖北咸丰;东入巴东,西进奉节。山脊海拔1500~2500米。”境内大巴山之“最高峰太平山,海拔2680米。”这在江汉平原、云梦泽生活的人们视野里,真可谓“高矣显矣!”“巫山赫其无畴兮!”巫山县地质构造复杂,主要表现在“褶皱构造”、“断裂构造”和“节理裂隙”,因而形成山势陡峭、峰高岩陡、谷幽涧深、沟壑纵横,地形高差悬殊,正如赋中所描写的那般:
“盘岸灒土元礻辰陈皑皑,磐石险峻,倾崎崖聩,岩岖参差,纵横相追……”
水资源的丰富与多样性,是巫山自然环境的另一大特色。县志载:境内水域面积约占幅员面积3%,但河流切割密度大,“长江自西向东,横切县境中部,支流发育。”境内溪河密布,共有大宁河、马渡河等54条溪流,呈树枝状遍布全境,山间岩畔处处瀑飞泉涌,蔚为壮观。
“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禾蓄水。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
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
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
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氵裔;奔扬涌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
正是巫山清幽秀丽而又雄浑凶险的自然水景观之真实写照。三峡地区的现代地貌形态,在距今约4000万年的喜玛拉雅造山运动后基本形成,虽然晚近时期仍处在运动状态中,但地貌形态同战国时代大致相同,两千多年来人类的活动和自然灾害尚不足以改变其基本面貌,因此,《高唐赋》中所描述的巫山山水自然景观,现代人读来颇有熟悉和亲切之感。
用“万物祖矣”来表述三峡巫山地区动植物物种分布之广泛与丰富,虽稍显夸张但不失其真实。三峡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使它成为第三世孑遗物种的“避难所”和天然动植物园。巫山东北部与神农架原始森林毗连,有着保持较完好的原始生态系统,是许多原始珍稀物种的基因库。
“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烂若列星……
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
绿叶紫裹,丹茎白蒂,纤条悲鸣,声似竽籁……”
这是有关各种树木和森林景色的描写。“玄木”当为四季常青之枝,其叶革质而富有光泽;“椅”系木桐子,果实累累;“榛”是三峡多见的树种,兴山高原上有地名“榛子岭”,因遍生榛树而得名;绿叶紫花,红茎白蒂的不知为何种花木,料想也是奇花异木之类。楚人对香草情有独钟,赋中展示了“芳草罗生”:秋兰、白芷、蕙草、江离、射干、揭车……在山地上丛生、一片片艳丽多姿的芳草香花世界。这说明战国时代巫山一带林木繁茂,满山花果,遍地芳草,森林与植被的覆盖率很高,原始生态保持良好,优美的自然环境使宋玉“感心动身”,回肠荡气……放眼现代之巫山,已难见这如诗如画的绿色世界,不免有今不如昔之嗟叹!
《高唐赋》中所描述的动物,主要为栖息在丛林中的禽鸟和“乘渚之阳”(江中的小洲)的鱼鳖之类。水中之鼋、鼍鱼亶、鲟等水生动物,在《楚辞》中多有所见,当是当时长江三峡之特产,惜现代人已难见其踪影。所述之鸟类皆是百鸟中之佼佼者:王睢、黄鹂、正冥、楚鸠、姊归、思妇、垂鸡……
“正冥”为何鸟?古今注家均未能解;
“王睢”、“楚鸠”当即《诗经·周南》中的“关关睢鸠”;
“姊归”即“子规”鸟,与秭归县名的由来有关;
“思妇”鸟之名缘于民间传说,《文选》注云:
“昔有思妇,登北山绝望,愁思而死,因以为名。”猜想此鸟的叫声一定凄怆婉转。
“垂鸡高巢”之垂鸡,可能属雏鸡一类,但筑高巢而居的雉鸡现代不见有传。
赋中所述之飞禽皆为珍稀鸟类,可见古代三峡乃是珍禽异兽之故乡。据《巫山县志》载:境内现生存分布的各种禽鸟仍有百余种之多,但未见有《高唐赋》中所描述的珍鸟。荀子曰:“山林茂而禽兽归之”,“树成荫而众鸟息焉”;“川渊枯则鱼龙去之”,“山林险则鸟兽去之”。
古今学者对《高唐赋》的艺术成就评价甚高,多认为此赋全面展示长江三峡自然景观极富独创性,堪称中国山水文学之祖。但也有学者认为宋玉作品的基调是“劝百讽一”,《高唐赋》明写山水风物,暗含“曲谏”之意。宋玉侈说巫山风物,其用意在于规劝襄王不要放弃巫郡、黔中郡。
明·陈第在《屈宋古音义》中指出:“按《高唐赋》,始叙云气之婀娜,以至山水之嵌岩,激薄、猛兽、麟虫、林木、诡怪、以至观侧之底平、芳草、飞禽、神仙、祷祠、讴歌、田猎,匪不毕陈,而终之以规谏。”章炳麟《菿汉闲话》对此作了更进一步分析:“盖巫、郢一航可达,所谓‘朝辞白帝,暮宿江陵’,楚上游之险,惟在于此。怀王虽被留,犹不肯割以予秦;襄王既立,宜置兵戍守,而当时绝未念及,故玉以赋感之。”
、《高唐赋》所描述的巫山山水风物,既具有典型性又具有鲜明的地域性。赋云:“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这般奇伟的自然地理环境,这般险峻的山水气势,这般尚处于原始状态的生态等等,唯有三峡中的巫山地区可以当之。汉唐以来,诗人们以《巫山高》的形式对峡中之巫山作了形象精辟的描写:
“巫山高不极”、“巫山高不穷”、“巫山与天近”、
“巫山高高半天起”、“高唐与巫山,参差都相望”……
这与赋中所云“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巫山赫无其畴兮……”正好相互印证。试问在江汉平原云梦一带哪处找到如此高大险峻的山峦?
再说水:“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长江三峡为百川汇聚之地,巫山一带两岸溪河纵横、上有飞瀑流泉,下有险滩深潭,不尽长江滚滚而来,怒浪千层,惊涛拍岸……这等壮丽雄奇、气势磅礴的水势,又岂是汉江、长江交汇之处可以比拟的?
宋玉《高唐赋》所描写的巫山,当是长江三峡中的巫山无疑,而高唐观、阳台就在巫山之阳。三峡巫山一带是一个既具有独特自然地理环境的地带、又是一个具有独特民族文化风俗的地域,自从三峡地区有人类活动的历史以来,它就鲜活地存在于古老的神话传说中,频繁地出现于先秦文献的记载中——这是任何一座山峦、任何一个地域所不能替代的。
“高唐”之由来及其文化涵义
人们知道“高唐”这个深藏在三峡中的地名,大概都缘于拜读过宋玉的《高唐赋》。一个流行了两千年的地名,可算是很古老的了。但学者们发现:“高唐”之名并非起源于战国时代,它的历史比人们想象的更为古老,其由来可追溯至远古洪荒年代和图腾崇拜盛行的原始氏族社会时期,它是史前人类防御大洪水的产物,而后演绎成祭祀神灵的神坛的高禖社祀的圣地。“高唐”一词的文化内涵丰富而深厚,与原始先民们的宗教信仰、神灵观念、母神崇拜以及民间风俗习尚等均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关系,其文化涵义可从以下四个方面来剖析:
(一)高唐是史前人类防御大洪水的遗迹。
我国古代神话和先秦文献中多有尧时发生大洪水的记载。“根据历史记载,尧时候有过一次长期的大洪水,时间经过至少有二十二年之久。”
这是我国研究古神话的著名学者袁珂先生根据《尚书·尧典》载鲧(禹父)治水“九载绩用弗成”与《史记·夏本纪》:“禹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这两处文献记载计算出来的。
《孟子·腾文公上》载云:“当尧之时,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
《尚书·尧典》载云:“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
史前这场洪水规模之大、时间之长可以想见。现代国外学者通过地质考古,证实了1万年前,地球上确实发生过一次毁灭人类的大洪水。这与尧的年代(距今大约5000年左右)虽不甚吻合,但史前中国境内的洪水发生频繁,留在尧民记忆里的大洪水可能是农业文明初步发展阶段的那一次。
传说中的“尧”帝并非是一个人名,而是一个经历大洪水时期氏族部落的名号或酋长。《说文解字注》云:“尧本谓高,陶唐氏以为号。”尧字的象形是三个“土”字垒成的高丘,“尧选择高敞就阳之丘,给部落生活带来安定丰足。”
尧因率领部落聚居高丘避洪水之患,而引伸的“高人”和“贤明之君”。“高唐”之名可能就起源于尧时的那场大洪水。学者们通过古文字留存下来的信息,认为“高唐”所反映的是一种洪水意象。高,就是“巫山之阳,高丘之阻”,亦即巫山向阳处的一座高丘和石台、山坪。唐,为现在“塘”字的古体字,至唐代时因避国号始加土旁。池塘,原本作池唐,《说文解字注》:“卂陂塘字古皆作唐。”高诱在《淮南子·人间训》“且唐有万穴”后注曰:“唐,堤也。”研究《说文解字》的学者臧克和先生指出:“大抵汉代以降才广泛使作‘塘’字,而‘塘’字在上古也只有堤防、堤坝之意。”
因此,在长江三峡中出现高唐、瞿唐这些地名决不是一种偶然现象,而是史前大洪水之遗迹。三峡中这些高大山峦正如天然的堤防,而山间向阳的高丘、高台(坪)便是先民们躲避洪水之圣地。
(二)高唐也是先民们祈神祭神之神坛。
从“望高唐之观”得知,巫山高唐上建有神庙之类的建筑物。随着大洪水的消失,高唐从避洪水之地演变成祭祀之地——荒野上的祭坛。王逸《楚辞章句》曰:“昔楚南郡之地……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巫见作乐,歌舞以娱众神。”巫山一带是巫文化的发祥地,巫风更为昌炽,高唐观有可能也是举行巫术仪式的场所。
现在巫山仍保存有古代“三台”遗迹,所谓“三台”,即“楚阳台”(高唐观)、“授书台”、“斩龙台”。这三台都与巫山神女有关。
楚阳台又称高唐观,位于巫山县城西的山丘上,相传为巫山神女自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之外;
授书台位于巫峡飞凤山麓的平台上,传说神女在此授予大禹以天书治峡;
斩龙台在南岸之错开峡,神话传说有一条恶龙开错了峡,瑶姬在江边的石坪上将其处斩。
宋·李昉等编著的《太平广记·女仙》选录了《集仙录》的一则记载,摘录如下:
“云华夫人,王母第二十三女,太真王夫人之妹也,名瑶姬,受徊风混合万景炼神飞化之道。尝东海游还,过江上,有巫山焉,峰严挺拔,林壑幽丽,巨石如坛,留连久之。时大禹理水,驻山下,大风卒至,崖振谷陨不可制,因与夫人相值,拜而求助。即敕侍女,授禹策招鬼神之书,因命其神狂章、虞余、黄魔、大翳、庚辰、童律等,助禹斫石疏波,决塞导厄,以循其流,禹拜而谢焉……其后楚大夫宋玉,以其事言于襄王。王不能访道要以求长生,筑台于高唐之馆,作阳台之宫以祀之……有祠在山下,世谓之大仙,隔岸有神女之石,即所化也。复有石天尊神女坛,侧有竹,垂之若。有槁叶飞物着坛上者,竹则因风扫之。终莹洁不为所污,楚人世祀之焉。”
古籍中有关载述和留存下来的古神话传说,证实了高唐观既有神女坛、神女祠,是巫山神女瑶姬施行神道(授天书、斩孽龙等)之地;也是楚王、楚人祭祀女神之祭坛。
(三)高唐还是高禖——社祭圣地。
高禖,又称高媒、郊禖,即古之媒神,《礼记》曾载帝王求子而祠于高禖。高禖女神为母神。爱神,掌管着人间恋爱婚姻与男女生育。在民间,社祭之地通常也是男女幽会与交合的场所。有所谓“云梦之会”之说,《墨子·明鬼》载:“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学者认为:“观”为先秦时期性交的隐语。“在楚国溪涧、山林、湖滨、江畔、水洲和郊社皆是男女期约幽会的场所。”
社祭之日,男女群聚,也正是青年男女期约幽会于高唐的大好时机。
(四)高唐即是唐阳,亦即楚之先祖高阳氏。
闻一多先生指出:“现与说高唐即高禖,不如说高唐即高阳,因为唐、阳确乎是同音而通用的字,卜辞成汤字作唐,《说文》唐之古文作畅,都是例证。“
《史记·楚世家》载:“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屈原在《离骚》中也自述道:“帝高阳之苗裔兮。”闻一多先生认为“楚民族的高唐(阳)以先妣而兼神禖”,可谓卓见。楚人在高唐逮台、观以祭祀先祖和祈神,正同楚俗吻合。《高唐赋》在最后一节对高唐观祭祀的场景也作了生动的描述:
“有方之士,羡门、高溪、上成、郁林、公乐、聚谷。进纯牺,祷璇室,醮渚神,礼太一……”
各地众多有名的方士(所谓方士,可能就是大巫师,祭神实际上是一种巫术仪式)前来参加祭神和祈神活动,其盛况可以想见。从赋中的描述可知,祭祀的主要对象有二:
一是“醮渚神”,向众神祈祷;
二是“礼太一”,向先祖“太一”祈福。
“太一”即屈原《九歌》里所祀的“东皇太一”,传说楚人的先祖高阳氏为东方的太阳神,故又称“东皇”。现代许多研究楚辞的学者,多赞同“高唐即高阳”说,萧兵先生在《楚辞文化》中有专门章节论述,并摘录了一些著名学者的观点:
“高阳,即是高明的太阳。”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
“颛顼就是高阳氏,也是崇拜太阳的部落。”田昌五:《古代社会形态研究;中国古代的民族和部落》
“高阳即日。……《离骚》举高阳,或概括了诸日神。”朱俊明:《楚人拜日说》
“颛顼即是高阳,高阳就是太阳。”宿白:《颛顼考》
《高唐赋》中的“巫山之阳”和“阳台之下”两次出现“阳”字,决不是偶然现象。神女瑶姬在高高巫山的阳台上出现,意味着楚人已经把对先祖太阳神的崇拜和爱神、生殖崇拜紧紧地揉合在一起。
从以上论述可知,关于“高唐”的文化内涵与涵义,学者们有着各种不同的解说和见解。这些见解看似其说不一,但仔细思考却发现各家所说相互之间并无矛盾之处,只是探讨的角度不同而已。“高唐”的文化底蕴丰富而深厚,因此决定了其涵义的复杂性与多元性。
《高唐赋》既反映了宋玉本人的人生观、世界观,也折射了战国时代楚地楚人的宗教信仰、神灵崇拜、民间风俗、社会生活等诸多方面,具有很高的文化价值和史学价值,是一份十分珍贵的文化遗产。笔者将在后文对宋玉的《神女赋》继续进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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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版;
(2)章诗同:《荀子简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
(3)转引自吴广平编注《宋玉集·宋玉及其作品的评论资料》;
(4)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5)张正明:《楚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6)袁珂:《中国神话传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7)(8)臧克和:《说文解字的文化说解》湖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9)宋公文·张君:《楚国风俗志》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10)闻一多:《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载《闻一多全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11)萧兵:《楚辞文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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