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金和尚·译文

原著/〔清〕蒲松龄　译文/璞如子　2023年03月05日　子夜星网站

 

　　金和尚，山东诸城人。其父是个无赖，以几百个大钱，把儿子卖给了五莲山寺院。因为他当时还小，贪玩而又愚钝，不能修习佛门功课，只能放猪、去集市买东西，就像个佣人一样。

　　后来，带他的那个师傅死了，稍遗有一些银两，他便卷走了这些银子离开寺院，作商贩去了。他卖羊时给羊灌水，垄断市场，最工于心计。如此数年后暴富，在水坡里买下了田地和宅子。其弟子门徒繁多，聚食者不久便数以千计。环绕乡里的肥田，拥有成百上千亩。他在乡里起建宅第几十处，都住着僧人，没有其他人；即便有，也是些贫穷没有家业，携带着妻子儿女，来租房当佃户的人。每一座宅门内，四周屋舍相连的，均是此辈人等排列而居。金和尚的屋舍则位于宅院中间：前有大厅，屋梁门楹，金碧彩绘，耀人眼目；堂上桌几、屏风，晶亮照人。又其后是内寝，朱红色的纱帘和带有刺绣的帷幕，散溢着扑鼻的兰麝之香；精雕细刻的檀木床镶嵌着螺钿，床上铺着锦缎褥垫，折叠起来有一尺多厚。墙上有美人图、山水画等诸多名人手迹，悬挂粘贴得几乎没有空隙。只要一声长呼，门外数十人轰然响应，犹如雷鸣。帽札细缨、脚蹬皮靴的侍从们，都像乌鸦般群聚一块儿，像天鹅般挺着脖子候立着。这些人接受吩咐时都用手掩着口回话，侧着耳朵倾听。若有客人仓促而至，十余桌酒筵只须吆喝一声，就可办好；块肉美酒，蒸的熏的各种美味，纷纷堆到桌上，热气腾腾。只是不敢公然蓄养歌妓，然而却畜养着十几个美少年，都聪明伶俐，善能取媚于人；青纱缠头，唱着艳曲小调，无论听起来，还是看上去，都还不赖。金和尚若是一出门，前后有几十个骑士护从，腰间弓箭的摩挲之声响作一片。奴仆们都称之以“爷”，即使城邑里的人们，也称之以“祖”，或称之以“伯、叔”，而不称之以“师”、不称之以“上人”，也不称其佛门法号。其门徒出门，气派稍逊于金和尚，然而骑着高头大马的威风劲儿，也与贵公子差不多。

　　金和尚又广加结朋纳党，即使千里之外也能气息相通，以此拿捏着地方官员们的是非短长。谁偶而惹他生气了，这个人便坐立不安，自己就害怕起来。而其为人，粗鄙不懂斯文，从头到脚没有一块雅骨。其生平不奉读一卷经文，不念诵一句佛咒，行迹也不在寺院之间往来。室中未曾存有金铙和法鼓，而此类法器，其门徒之辈也没见过，也没闻听过。

　　凡是来租房的人家，妇女们的妆饰浮华艳丽，如同在京城里一样；她们的胭脂花粉，都取自于僧人的供给，而僧人对她们也不吝惜。正是如此缘故，乡里间不种田的农民有百余户。时而有歹恶的佃户砍了僧人的头埋于床下，也不太仔细追究，只是将其赶走了事，他们积习已成自然。

　　金和尚又买下异姓人家的孩子，做自己的义子。并延请儒学先生，教导儿子研习科举学业。儿子聪明有文才，因而让他进了县学，随即又按着升学惯例作了太学生。没多久，赴考顺天府乡试，被荐举为孝廉。由此，金和尚又以“太公”的名号叫开了。一向称他为“爷”的，如今加上了“太”字；原来常于席上对膝而坐的，如今都垂手而立，行儿孙之礼了。

　　没多久，这位被称作太公的金和僧死了。其义子金孝廉披麻戴孝，卧草垫，枕土块，向灵位自称遗孤。各门徒放下的竹杖堆满了床榻，而在灵帏后面嘤嘤小声哭泣的，惟有金孝廉的夫人一人而已。拥有士大夫身份的夫妇们全都华丽装束而来，挑开灵帏吊唁；一时间，冠盖车马塞满了道路。出殡之日，棚阁连片像云一样，引魂旌幡遮天蔽日。殉葬的纸人草马类祭品，是用金帛装饰的：配有伞盖的车马仪仗数十辆，马千余匹，美女百人，都像活的一样。以硬纸壳将方弼、方相两位开路神制成巨人，头札黑巾，身着金甲；空壳内横以木架，将活人放于里面肩负而行。并设有机关转动，使须眉飞舞，目光闪烁，似要怒喝一般。观看的人感到惊恐，有的小儿女们远远地望见了就哭叫着跑了。金和尚的冥宅壮丽如同宫阙，楼阁房廊绵延数十亩，可谓千门万户，进去的人就会迷路出不来。祭品上所展示的物像，大多指不出名字。参与入葬仪式的人，伞盖相互擦碰；上自地方官员，都躬着背进来，如同朝廷礼仪那般起拜；下至本县贡生和主簿等小吏，则以手据地叩拜，不敢有劳于金公子和各位师叔们接迎。正当此时，举城之人都来瞻仰，男男女女气喘汗流地排队于道上；携妻抱子的，呼兄找妹的，群声鼎沸。且掺杂着鼓乐喧天、百戏锣镲敲打，人语声尽被淹没。围观者自肩膀以下都不可见，唯见千万人头攒动而已。有个孕妇突发急痛，眼看就要生了，女伴们急忙张开罗裙作帷帐，围绕守护；但听得婴儿啼哭，也无暇问是男孩女孩，扯下一幅衣襟绑在怀里，有的扶着，有的拽着，踉踉跄跄而去。煞是奇观啊！

　　金和尚下葬后，将其遗下的资产一分为二：那位养子金孝廉得其一，门徒们得其一。养子金孝廉得到一半资产，居于庄园之南；而庄园的北面、西东面，尽都是身着黑色僧衣的党徒们。然而他们都以兄弟称论，相互之间利害得失，无不痛痒相关。

　　异史氏评道：金和尚的这一流派啊，“禅宗”“密宗”里未有，佛教六祖无传，可谓是独创的法门了。我闻听道：五蕴皆空，六尘不染，这称作“和尚”；口中讲法，座上参禅，这称作“和样”；“笠重吴天雪，鞋香楚地花”，云游四方，这称作“和撞”；鼓钹喧天，笙管交鸣，这称作“和唱”；狗苟蝇营，纵淫嗜赌，这称作“和幛”。然而这个金和尚之流，算是“和尚”呢？“和样”呢？“和撞”呢？“和唱”呢？抑或算是地狱中的“和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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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斋志异》金和尚（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