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夜叉国·译文

原著/〔清〕蒲松龄　译文/璞如子　2021年10月25日　子夜星网站

 

　　交州有个徐某，专门驾船渡海经商，一日忽被大风吹去。船漂流到一个去处，睁眼看时，则是深山老林，真希望这里有人居住。于是徐某给船拴好缆绳，背着干粮和腊肉登上了岸。

　　刚进山，见两边悬崖之上布满洞口，密如蜂房一般，洞内隐约有人的声音。来到一个洞外，驻足向内探望，见里面有两个夜叉，尖牙利齿，目闪双灯，正用爪子撕扯着生鹿进食。徐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要逃奔下来，而夜叉已经发现了他，停止进食，将他逮进洞来。这两个家伙互相说着什么，就像鸟兽般鸣叫，并争着撕开徐某的衣裳，像似要吃他。徐某大为恐惧，取出袋中的干粮和腊肉干，进献给他们吃。两个家伙分着吃了，觉得味道很美，便又去翻倒徐某的袋子。徐某摇摇手，表示没了。夜叉大怒，又把他抓住。徐某哀求道：“放开我，我船上有蒸锅，可以蒸煮食物吃！”夜叉不懂他的话，仍然发怒。徐某再用手势跟他们说，夜叉像是稍微有点明白了，便跟从他来到船上，把锅具拿入洞中。徐某拾来柴禾，点上火，将剩下的生鹿肉煮熟了，献给他们。两个家伙吃得很开心。夜晚，夜叉用巨石堵住洞门，像是怕徐某逃跑。徐某蜷曲着身子远远地躺下，深恐不免一死。

　　天明，两个家伙出洞去，并又将洞口堵上。不大工夫，提着一头鹿回来交给了徐某。徐某剥下鹿皮，于洞深处提水，煮了好几锅鹿肉。一会儿，有数个夜叉来了，群集一起吞食。吃罢，都用手指着锅子说什么，似乎嫌其太小。过了三四天，一个夜叉背了一口大锅来，像是世人常用的那种。于是，夜叉们纷纷拿来狼、鹿等猎物，煮熟后，也招呼徐某一同吃。

　　居住了数日，夜叉们渐渐与徐某熟识，出入时也不再禁锢他了，聚居一块儿如同家人。徐某也渐渐能根据声音知道他们的意思，并模仿音调，跟夜叉们对话。夜叉们更加高兴了，并带一个雌性夜叉过来，给徐某做妻。徐某起初畏惧，不敢触碰；雌夜叉自己主动凑过身子来就徐，徐某才和她交合。雌夜叉大为欢喜。此后她常常留肉给徐某吃，如同琴瑟和鸣一般的恩爱。

　　一天，夜叉们早早起身，脖子上都挂着一串明珠，轮番走出洞门，如同迎候贵客之状。还让徐某多煮些肉。徐某向雌夜叉打听，雌夜叉答道：“今天是天寿节。”雌夜叉走了出去，跟众夜叉们说：“徐郎没有骨突子。”众夜叉便各自摘下五颗珠子，一块儿交给了她。她又从自己的珠串上解下十颗，共凑了五十颗，用野苎麻做绳子串起来，挂在徐某脖子上。徐某看这些明珠，一颗可值百十两银子。一会儿，夜叉们全都出去了。徐某煮完肉，雌夜叉来邀请他，说：“去接天王。”

　　来到一个大洞，其内广阔达数亩之多。中间有块巨石，平滑如同桌几。其四围都有石座，上首一个座蒙着豹皮，其余蒙的都是鹿皮。二三十个有辈分的夜叉，满满地列坐于中央。不一会儿，大风扬起尘土，夜叉们都慌张而出。此刻见一巨型怪物前来，也类似于夜叉之状，径直奔入洞中落座，如同虎踞鹰视一般。众夜叉跟从而入，分列于东西两侧，各昂其头，以双臂作十字交叉状。大夜叉按人头点看，问道：“卧眉山之众，都在这儿么？”众夜叉哄然应答。大夜叉看着徐某道：“这个是哪儿来的？”雌夜叉回答说是丈夫，众夜叉又夸赞他会烹调。说着，便有两三个夜叉跑去取来些熟肉，摆到石桌上。大夜叉捧过来，吃了个尽饱，并且盛赞其美味，命令此后常常供应。又看着徐某说：“你的骨突子咋这么短？”众夜叉回道：“他初来乍到，还没有齐备。”大夜叉便从脖子上摘下珠串，脱下十枚明珠给他；珠子都如顶针般大小，圆如弹丸。雌夜叉急忙接过来，替徐某穿好挂上。徐某也交叉双臂，用夜叉语致谢。大夜叉便离开了，行走像追风一般，疾速如飞。众夜叉这才分享了他剩下的肉食，尽都散去。

　　居有四年多，雌夜叉忽然产仔，一胎生下两雄一雌，都是人类身形，不像其母。众夜叉无不喜欢他们的孩子，都来抚摸逗弄。

　　一天，夜叉们都出去猎食了，只剩下徐某一人独坐。忽然从别洞来了一个雌性夜叉，想跟徐某私通，徐某不肯。这个母夜叉发了怒，将他扑翻在地。正好徐某妻子从外面进来，暴怒相搏，咬断了来犯的母夜叉耳朵。不一会儿，那母夜叉的丈夫也回来了，才得以解围离开。自此以后，徐妻天天守着丈夫，无论活动还是歇息都不离开。

　　又过三年，子女都学会了走路。徐某则教他们学说人话，他们也渐渐地能说了；于鸟兽般语言环境之中，总算有点人类的气氛了。他们虽然还都是幼童，但登山如走平地，对徐某也是依依不离，有了父子情意。

　　某日，雌夜叉带上一子一女外出，半日未归。此时北风大作。徐某凄然怀念故乡，带着身旁的一个儿子来到了海岸边。见自己原来的船只还在，便打算和儿子一起返回故乡。儿子想告诉母亲一声，被徐某制止了。父子登船，顺风顺水，只一昼夜便到达了交州。到家后，妻子已经改嫁了。他拿出两颗明珠，售金甚为可观，因而家境颇为富有。儿子取名叫徐彪，十四五岁时，能力举千斤，性格粗野好斗。交州军帅见了他后觉得出奇，便任他为千总。正赶上边疆叛乱，徐彪作战有功，十八岁封为副将。

　　当时，有一商人乘船航海，也遭遇大风，漂流到卧眉山。刚上岸，见一少年，看着商人感到吃惊。少年知道他为中国人，便询问他家住哪里。商人予以告知。少年把他拉进一条深谷中的小石洞里，洞外全都是荆棘杂丛。并且嘱咐他不要出去。少年去了不大一会儿，拿来了鹿肉给商人吃，并自我介绍道：“我父亲也是交州人。”商人询问其父名姓，因而知道为徐某；在接触的客人中，他们是经常见面的，因而说道：“你父亲是我的老相识。现在他的儿子已担任了副将。”少年不解“副将”是什么名称，商人说：“这是中国的官名。”少年又问：“什么叫官呢？”答道：“官，就是出行时乘车马，归来时坐高堂；在上面一呼，下面百应；见到他的人不敢正视，且侧身而立。这便是所说的官。”少年甚为欢然心动。商人又问道：“既然令尊在交州，你何故长久留在此地呢？”少年以实情相告。商人劝他南归。少年道：“我也常常有这种念头。但母亲不是中国人，语言相貌大为不同。况且，若是同类觉察后，必遭残害。我因此而犹豫不定。”当少年走出时说：“等待北风起，我来送你走。烦请到我父亲、兄长处，捎寄个口信。”

　　商人藏在洞里几近半年，时常从荆棘丛中向外窥视，见山中总有夜叉往来，大为恐惧，便不敢稍加乱动。一日，北风飒飒，少年忽然而至，引着商人急急奔窜，并嘱咐道：“所说过的事不要忘了！”商人答应他。少年又将肉食放在了船几之上。商人这才归来。一到交州，商人恭敬地去了副将府，详细地跟徐彪叙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徐彪听后感到悲伤，想要前去寻找亲人。父亲顾虑大海波涛和妖窝，险恶之地实在难以冒犯，因而极力阻止他。徐彪抚胸痛哭，父亲劝阻不住。于是徐彪禀告了交州府帅，携带两名兵卒，扬帆去了海内。

　　逆风行舟，大海中颠簸了半个月。四望无际，海雾中咫尺迷茫，更无从分辨南北。忽然间，波涌滔天，乘舟倾覆。徐彪落入海中，只能随着海浪浮沉漂流。直到很久，被一物拖曳而去；来到一个地方，竟有楼宇屋舍。徐彪定神一看，身边那个怪物如同夜叉模样，便用“夜叉语”打招呼。夜叉惊讶地询问他，徐彪告知要去的地方。夜叉高兴地说：“卧眉山，是我的故里啊。刚才的冒失，实有得罪！你脱离正确航道已八千里了，此路去向是毒龙国，不是去卧眉山方向。”于是寻觅到一条船来送徐彪。夜叉海中推舟如箭，瞬息千里。过了一夜， 已到达卧眉山北岸。

　　见一少年，正面对着海潮眺望。徐彪知道山中没有人类，寻思那少年就是弟弟；走近一看，果然是弟弟。因而兄弟俩拉着手哭了起来。哭过了，徐彪问起母亲和妹妹，少年说都还健康平安。徐彪便想和弟弟一同前往，弟弟阻止了他，独自匆忙而去。徐彪转身想感谢夜叉，却已经走了。不一会儿，母亲和妹妹都来了，看见了徐彪，一齐大哭。徐彪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母亲。母亲说：“恐怕去了会被人家欺负！”徐彪说：“儿在中国甚是荣华富贵，别人不敢欺负。”于是，回归的计划已经决定，但苦于逆风难渡。母子正在徘徊犹豫之时，忽见船上布帆向南摆动，一片抖索之声。徐彪欣喜地说：“天助我也！”四人于是相继登船，行舟之波如同被飞箭掠过一般。只三天，便抵达了交州彼岸。看见了他们的人，都奔逃而去。徐彪便脱下自己战袍和裤子，让三人分着穿上了。

　　抵达家中，母夜叉见了徐翁就怒骂开了，恨他当初不跟自己商量就跑了。徐翁忙不迭地赔罪道歉。家人前来拜见家主母，无不浑身颤栗。徐彪劝母亲学说中华语，让她穿丝锦衣裳，梁米鱼肉管够吃。母夜叉这才大为欣慰。

　　母女俩都喜欢穿男儿服装，类似满人的款制。数月之后，语言稍通，弟妹们的皮肤也渐渐白皙。弟弟名叫徐豹，妹妹名叫夜儿，都强壮有力。徐彪耻于自己不会读书写字，便让弟弟去受教读书。徐豹最为聪慧，经史典籍一经过目便了然于胸，但他不想操持文人之业，仍然使他挽硬弓、骑烈马，习练武艺。后来考取了武进士，聘娶了阿游击官的女儿为妻。夜儿因为相貌异类，没人与之为婚。正好徐彪部下有个姓袁的守备失偶，便硬将妹妹嫁给了他。夜儿能开百石之弓，百余步之外射小鸟，箭无虚发。袁守备每次出征，总是带上妻子。他后来一直升到同知将军，其奇功异勋多半出自妻子之劳。徐豹三十四岁时挂印统兵。母亲常跟着他南征，每临强敌，则披甲执锐，为儿子做接应；凡与之相遇者，无不逃避。皇帝颁诏，封她为“男爵”。徐豹代母亲上疏辞谢，改封夫人。

　　异史氏评道：夜叉做夫人，也算是罕有所闻，然而仔细想来，并不稀罕。家家床头，原本就有个夜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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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斋志异》夜叉国（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