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王成·译文

原著/〔清〕蒲松龄　译文/璞如子　2021年09月020日　子夜星网站

 

　　王成，是平原县一个破落的世宦之家子弟，性情最为懒惰。生涯日益衰落，只剩下破屋几间，与妻子睡卧在给牛披盖的草衣之中，天天互相责备，狼狈不堪。

　　正值盛夏炎热季节，村外有个旧时周家的花园，已是屋墙尽塌，只剩下一个亭廊；村里人多有寄宿其中，王成也在其内。某日天晓，睡在这里的人们尽都散去。红日已是三杆高了，王成才起来，踱来踱去的想要回家。忽见草丛中有金钗一股，拾起来审视，上面镌刻有一行小字：“仪宾府造”。王成的祖父原本是衡恭王府的仪宾，家中旧物，多是这种款识，因而王成把视着金钗不住地琢磨。此时有个老婆婆来寻金钗。王成固然贫穷，然而秉性耿直，急忙拿出金钗递交给她。老婆婆为之欢喜，极力称赞王成有盛德，说道：“金钗能值几个钱，可这是先夫的遗物啊。”王成问：“夫君是谁呢？”答道：“是已故仪宾王柬之啊。”王成吃惊地说：“那是我的祖父，您怎么相遇的呢？”老婆婆也惊讶道：“你就是王柬之的孙子吗？我是个狐仙，一百年前，我与君的祖父有过恩爱。君的祖父去世后，老身就隐居起来。今天经过此处时遗失了金钗，恰好入到你的手中，这不是天数注定的吗！”王成也曾听说过祖父有个狐妻，认为老婆婆的话可信，便邀请她到家中一叙。老婆婆便跟从而来。

　　王成呼唤妻子出来相见，只见她披覆着破衣烂衫，面容菜色黯然。老婆婆叹息道：“咳！王柬之的孙子，竟然一贫如此！”又见破锅灶没有烟火，老婆婆说：“家中生计如此，靠什么维持生活呢？”妻子因而细述了贫苦的家境状况，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老婆婆把金钗交给了媳妇，让她暂且典当些钱来买米，并说三天以后再请相见。王成挽留她，老婆婆说：“你有一个妻子尚且不能自谋生存，我若在这里，仰望屋棚住着，又有什么好处呢？”说完径直去了。王成向妻子讲了老婆婆的身世，妻子大为恐惧。王成念诵她的仁义，让妻子像待姑婆那样侍奉她，妻子应诺。

　　三天后，老婆婆果然来了。拿出数两银子，买米、面各一石。夜里她与媳妇一块睡在短短的床榻上。媳妇起初怕她，然而觉察到她的心意特别诚恳，于是不再疑心于她了。

　　第二天，老婆婆对王成说：“孙子不要再懒惰了，应该操持点小生意，坐吃山空岂可长久呢？”王成告诉说没有本金。老婆婆说：“你祖父在时，金银绸缎任凭我取；我因自己是世外之人，不需要这些东西，故而不曾多取。只积攒下花粉钱四十两银子，至今还存着。长久贮存也无所用，可全都拿去买进葛布，即日赶赴京都卖出，可赚得些薄利。”王成听从了她的话，购进了五十多匹葛布回来。老婆婆让他马上收拾行装启程，估计六七天就可到达京都。并嘱咐道，“要辛勤，不得放懒；要赶急，不可迟缓。迟到一日，后悔就晚了。”王成恭敬地应下了，打包好货物就上了路。

　　不巧中途遇雨，王成的衣服鞋子全湿透了。他平生从未经历过风霜之苦，当下萎靡不堪，因而暂住旅店歇息。不料大雨哗哗下了整夜，房檐溜雨如绳。过了一宿，道路泥泞更加难行了。见到往来的行人，在没过小腿深的泥淖中践行，王成心中实在畏惧其苦。等到中午，道路才开始渐渐干爽，然而阴云再度密布，雨又大作。王成只好再住一宿才走。快到京都时，传闻说葛布价格飞涨，王成心中暗自欢喜。

　　进了京，在客店解下行装，店主却深为他来晚一步而感到可惜。先是，南方道路刚刚开通，运至京都的葛布极少。贝勒府购货又急，价格顿时上涨，较平时贵上三倍之多。直到前一日才刚刚购足数量，而后来的商贩都很失望。店主人把缘故告知王成，王成心中抑郁，希望落空了。过了一天，运到的葛布越来越多，价格更加下降。王成因为无利，而仍不肯出售。迟滞了十余日，计算食宿耗费颇多，倍加忧愁烦闷。店主劝他甩货贱卖，改作别的打算，王成只好听从；亏本十几两银子，全部脱手。

　　早晨起来，王成将作回去的安排，打开钱袋一看，银子全没了。王成惊慌地告知店主，主人也无所为计。有人劝王成报官，追责店主偿还。王成叹息一声道：“此为我的命数，于店主人何干？”店主闻听后感德于他，赠送五两银子予以劝慰，并让他回家。王成自以为没有颜面归见祖母，踱步于店内店外，进退无路。

　　恰逢街上有斗鹌鹑的，一赌就是几千文钱，而每买一只鹌鹑，通常百文钱不止。王成忽然心动，计算了袋中的钱，也仅够贩卖鹌鹑的，便以这个主意同店主商量。店主忙表示支持，并且约定好，借宿饮食，均不收费。王成颇为欢喜，于是上路置办去了。王成买了满满一担鹌鹑，重新回到了京都。店主也是高兴，祝贺他早点卖出去。不料，夜里又是大雨，且一直下到天明。天亮后，街衢水流如河，雨淅淅沥沥地还在下着。只好窝在店中等待天晴，可是这雨连绵数日，更无休止。王成起来察视笼中，见鹌鹑正一个一个地死去。他害怕极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又过一天，死的更多；仅剩下的几只，并到一个笼内饲养着。经过一宿再来探视，则仅剩下一只鹌鹑还活着。因而去告诉了店主，忍不住落下泪来。店主也为之扼腕叹息。王成自苦于资金赔光，家也难回，唯想着寻死。店主依然劝导和安慰他，并同往查看那只活着的鹌鹑；店主仔细审视之后说：“此一只好像不是俗物。那些鹌鹑之死，未必不是被此一只斗杀的呀。你现在闲着也是无所事事，就调教它吧。如果它真的出色，用它来作赌，也可以谋生。”王成如其所教。驯过之后，店主让他拿向街头，赌些酒食。这只鹌鹑健壮非常，竟然赢了。店主欢喜，拿本金给王成，让他去与富家子弟决赌，结果三战三胜。半年多，就攒下了二十两银子。王成心中更加宽慰，视鹌鹑如生命一般。

　　先前，有个大亲王好斗鹌鹑，每逢元宵节，就放民间训鹌鹑的人进王府角斗。店主告诉王成说：“如今有一场大富贵，应该可以立得。所不可知的，就是你的命运了。”于是就把大亲王府斗鹌鹑的事告诉了他，并引领同往。还嘱咐道：“如果败了，就自认丧气，走出来。倘若万一鹌鹑斗胜了，大亲王必然要买它，君不要答应。如果他坚决要买，就看我的示意，等我点头后再答应他。”王成应诺。

　　来到王府，来斗鹌鹑的人已摩肩接踵地聚于殿阶之下了。不一会儿，亲王走出御殿，左右侍从宣告：“有愿斗的上来。”立即有个人手把着鹌鹑，快步走上前去。亲王命放出鹌鹑，客人也放出了鹌鹑；刚一腾跃，客方鹌鹑就已经败了。亲王大笑。不多时，登台败下来的已有好几个了。店主说：“可以了。”便和王成一起登上台阶。

　　亲王端详了一下王成的鹌鹑，说道：“睛中有怒脉，此为健勇之羽，不可轻敌。”命取一只叫“铁嘴”的鹌鹑来应对。经过一番腾跃搏斗，王府的鹌鹑便垂翅而败。又更换精良的品种比试，则屡换屡败。亲王急忙命取来宫中的玉鹑。片时，仆人把着出来，只见它白羽如鹭，神骏不凡。王成气馁了，跪求罢斗，说：“大王的鹌鹑，是神物啊！恐怕伤了我的禽鸟，毁了我的操业。”亲王笑道：“放出来吧！倘若你的斗死了，会优厚赔偿你的。”王成这才放出鹌鹑，亲王的玉鹑见了直扑过来。当玉鹑刚扑过来时，王成的鹌鹑像怒鸡一般蹲伏那里等待着。玉鹑勇猛叨啄，而王成的鹌鹑有如翔鹤一样飞起来反击。两只鹌鹑上下进退地争斗，相持了一段时间，玉鹑渐渐松懈下来，而这一只却更加凶怒猛烈，越斗越急。不大工夫，玉鹑雪毛纷落，垂翅而逃。围观者上千人，无不赞叹羡慕。

　　亲王要过这只鹌鹑并亲自把看，从嘴到爪，审视一遍，问王成道：“鹌鹑可出货吗？”答道：“小人没有什么固定产业，与它相依为命，不愿出售。”亲王说：“赐你重价，可致中等人家的财产，还算满意吗？”王成低头思索良久道：“本来不愿意置换，看大王既然这么爱好它，倘若真能让小人得到一份可供衣食的产业，我还有何求？”亲王便问价钱，回答说一千两。亲王笑道：“痴男子！这是什么珍宝，能值一千两？”王成道：“大王不以为宝，臣却以为价值连城的玉璧也不如它。”亲王问：“为什么？”答道：“小人把它拿到街市上赌斗，能日进数金，再换成升斗之米，一家十几口人指望着它吃饭，便没有冻饿之忧，什么宝物能如它？”亲王道：“我不亏于你，给你二百两。”王成摇头。亲王又加百两。王成看了店主一眼，见店主不动声色，便道：“秉承大王之命，我愿减一百两。”亲王道：“罢了，谁肯用九百两换一只鹌鹑！”王成装起鹌鹑就要走，亲王忙呼唤道：“拿鹌鹑的人回来！拿鹌鹑的人回来！我实打实付给你六百两，肯就卖，否则就算了。”王成又看店主，店主仍然自若无视。王成觉得价钱已经超出自己的心愿了，惟恐失掉机会，便说：“以此价出售，心中实在不忍。但交易不成，则获罪于王爷的事就大了。不得已，就尊照王爷的吩咐吧。”王爷欢喜，立刻秤出银子交付。王成用袋子装好银两，拜谢赏赐而出。店主埋怨道：“我是怎么说的？你就急着自己作主卖了？再稍稍忍一下，八百两银子就到手了。”

　　王成回来后，把银子望桌上一扔，请店主自己看着拿。店主不要。又再三相让，店主才盘算了一下饭钱，按数收下。

　　王成整治行装而归。回到家，叙说了自己的经历，拿出银子与家人相庆。老婆婆让他购置良田三百亩，盖房子置办器具，居然恢复了世家景象。老婆婆每天早起，让王成去督促耕种，让媳妇去督促纺织。夫妻俩稍有怠惰，老婆婆便予加呵斥。夫妇相安无事，不敢有怨言。过了三年，家里更富裕了。老婆婆辞别要走。夫妻二人共同挽留她，直到双双泪下，老婆婆才不走了。可次日清早去问候时，老婆婆已经杳无踪影。

　　异史氏说：富贵都是得于勤奋，此例则唯独得于怠惰，也算是头次听说。殊不知，王成虽一贫彻骨，却不改挚纯之性，此即上天起初抛弃他却最终眷顾他的原因。怠惰中，怎么可能真的有富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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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斋志异》王成（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