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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田诗选集





  

  


  李广田〔1906.10.1-1968.11.2〕,中国现代诗人,且是著名散文作家。出生于山东省邹平县,1968年11月死于昆明。他出生在一户王姓农民家里,排行第四,取名锡爵。由于家境贫寒,出生不久便被“借给”中年无子的舅父,改姓李,名广田。幼年曾读过私塾。他的童年是在孤独与贫困中度过的。
  1923年入济南第一师范后,开始接触“五四”以来的新思想、新文学。
  1926年入团。他和朋友们组织书报社,大量介绍文研会、创造社,未名社及苏俄作品。1929年考入北京大学外语系预科,在《未名》杂志上发表第一篇散文《狱前》。文章以内心独白的议论手法回顾自己的狱中生活,表达了他为真理视死如归的胸怀。其间先后在《华北日报》副刊和《现代》杂志上发表诗歌、散文,并结识本系同学卞之琳和哲学系的何其芳。后出版三人诗合集《汉园集》,被人称为“汉园三诗人”。
  1935年北大毕业后回到济南教书,其间完成了许多散文,出版了《画廊集》《银狐集》《雀蓑记》等。内容多为故乡童年的回忆和抒发对现实不满的情绪。抗战爆发后,流亡南下,辗转于河南、湖北、四川等地。这时期完成了《圈外》散文集。1941年到昆明,在西南联大任教。这时期创作了长篇小说《引力》,这是他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表现出反战抗日的主题思想,在国内外引起一定反响。其间还出版了散文集《灌木集》《回声》《日边随笔》;短篇小说《欢喜团》《金坛子》和论文集《诗的艺术》。抗战胜利后,先后在南开大学和清华大学任教,曾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1948年加入共产党。
  1949年在全国文代会上被选为文联委员、文协理事。1952年调任云南大
  学副校长、校长。历任中国科学院云南分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作协云南分会副主席,中国作协理事等。文革期间他遭受四人帮摧残致死。
  李广田是中国现代文坛优秀的散文作家之一。冯至先生称:“广田的散文在乡土文学中是独树一枝的。”他的散文朴实、淳厚,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

          子夜星网站 2009.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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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1頁〕


 

 

 ·寂 寞

我常是低着头儿,
暗数着自己的脚迹。
满地上雪泥残冻,
── 一年的收获如此!

我常是抬起头儿,
怅望着灰色的四壁,
屋角里织满了蛛丝,
── 生命呵,已经是如此!

我常是捧着心儿,
轻轻地问着自己:
“你究竟为了什么,
奔着这寂寞的长途?”

我静静地期待回答,
只听到几声叹息。
我紧紧地把心抱起,
它在我怀里饮泣。


(原载 1930年2月《华北日报》副刊)



 ·夕阳里

夕阳里我走向白沙旷野,
白沙里闪着些美丽的贝壳。
多少年前──
此地可是无底的大海?
多少年前──
此地可是平湖绿波?
我步步地踏着,
颗颗地拾掇,
我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凄切!

夕阳里我走向白沙野地,
白沙里缀着些圆滑的石子。
多少年前──
此地可是平湖绿波?
多少年前──
此地可是大海无底?
我步步地踏着,
颗颗地拾掇,
我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凉意!

夕阳里我离开那一片白沙,
天边的落日已沉沉欲没。
双双的足影印在沙上,
低低的叹息响遍四野。
我踽踽地走着不住地想,
我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寂寞!


(原载 1930年3月《华北日报》副刊)



 ·向往的心

自从她深夜叩过我的门,
我已禁不住我的向往的心。
“到她那里去吗?”
我常是这样自问。

今夜又是这样的狂风,
沙粒迷坏了我的眼睛。
我痴痴地受着无名的牵引,
无端地在她的窗前逡巡。

窗上的灯光退隐,
窗上的幔子沉沉。
我凄凉地伫立在窗前,
我幽幽地低声呻吟:

“夜安呵,祝福你寻梦的人,
我可曾惊扰了你的梦魂?”
我低声呻吟着离开窗前,
我深深地踏下几个脚印。

“就如此回去吗?”
我这样自问。
只听得沙粒打着窗纸,
狂风吹彻了我向往的心。

(原载 1930年3月《华北日报》副刊)



 ·是春天了

  一

我踉跄地走上街衢,
狂风在追逐着灰土。
我抬头仰视那平静的天空,
天空正停佇着白云缕缕。
呵,是春天了,
人间天上──
怎么还这般异样!

我匆匆地走到街心,
人们在欢乐地前进。
我惘然地怅望前路,
前路只期待着阴沉。
呵,是春天了,
我与人们──
怎么这般矛盾!


  二

我慢慢地踱上草原,
草上的金光在阳光里烁闪。
忽然我忆起了以往的梦幻,
我的心却好象深渊般黑暗。
呵,是春天了,
我的童年──
能不能把你重新招还!

我凄凉地徘徊在墓场,
旅途的希望好似到了家乡。
悒郁的松柏绿了还青,
永睡的人们却年年依样。
呵,是春天了,
我的希望──
怕和那些枯骨一起埋葬!


(选自《诗与评论》,1984年,香港国际出版社)
  注:《诗与评论》中的诗歌,写作时间较早,均在解放前,发表的时间较晚。1984 年为首次发表。



 ·丁香

寂寂的深院,
长长的回廊,
只有这一株白的丁香。
她披着阴暗的、
 阴暗的衣裳,
她结着幽怨的、
 幽怨的芬芳。

绿的叶子渐渐地老了,
白的丁香也穗穗地凋亡。
消失了幽怨的、
 幽怨的芬芳,
却依然是那阴暗的、
 阴暗的衣裳。

寂寂的深院,
长长的回廊,
丁香树上的燕子成双。
它们喃喃地似在细语,
好象说,
“人间的青春总是这样!”


(原载 1931年5月《华北日报》副刊)



 ·途中

请不要那样向我凝视,
因为我同你并不相识。
虽然我从你生疏的眼里,
也看出那熟知的── 难解的谜。

在这条道上实在拥挤,
谁也不留心谁的足迹。
你为什么那样地向我凝视?
徒留下那不萌发的──
爱的种子。


(选自《诗与评论》,1984年,香港国际出版社)



 ·盲笛


朋友,你永远地走着──
走着这黑暗的长道。
你的笛子是这样的抑郁,
我的心情是这样的寂寥。

朋友,你永远地来往──
来往在这遥遥的梦乡。
你的笛子是这样凄凉,
我的心里止不住地幻想:

悠悠的一条阴森的巷,
有一个幽灵负着创伤。
他低低地哭着哀哀地唱,
他说,人生的命运是在他唇上。
他说,世间并没有光明,
虽说那天上有明月骄阳。
他又说,无往不是黑暗,
虽然你们说昼夜异样。

那深巷的出路几时走到?
那抑郁的笛声几时终了?
我幻想他哭着,吹着,唱着,
他说他必须寻到那“生命的明朝!”


(选自《诗与评论》,1984年,香港国际出版社)



 ·父母与沙原

我的父亲是一个农夫,
他一生尝尽了世间的苦荼。
他的教训是要我勤苦,
他说:“勤苦,是人生的本务。”
但是我已经勤苦了,
我的父亲,我还要欢乐,还要幸福。

我的母亲是一个村妇,
她对于一切都施予慈抚。
她的教训是要我能爱,
她说:“唯‘爱’,是神的嘱咐”,
但是我已经爱过了,
我的母亲, 我还须憎恶,还须愤怒。

我的故乡是一片平芜,
那金色的沙原是我的保姆。
我曾经在她怀里做过童年的美梦,
我曾经在她背上踏过青春的初步,
她要我和平,又要我轻柔,
她说,我出自黄土,还终归黄土。
但是我已经和平、轻柔了,
我的保姆,我还要执着,还要刚强,

我的死处不必便是生处:
也许是爱人的怀抱,
也许是敌人的监狱,
努力呵,奋斗呵,牺牲呵,
那碧波深谷也许是我的归宿。

(选自《诗与评论》,1984年,香港国际出版社)



 ·风雨时节

簌簌的风呵,
你就这样的吹,
细细的雨呵,
你就这样的落。
没有风的春天是这样的沉闷,
没有雨的人间是这样的寂寞。

风正在吹呵,
雨正在落,
这正是我的呀我的时节,
把门儿敞开让风儿进来,
再听听细雨在说些什么:

它说,故乡正可爱,
桃花已染灼了四野。
有人在计算着花开花落,
“归来吧,”
他们说,“时光易过”。

它说,有几个青年朋友,
在远远的海上飘泊,
他们说,“大家曾做过同样的美梦,
而今啊却一一云散烟灭。”

风正在吹呵雨正在落,
这正是我的呀我的时节。
把衣服解开让风儿进来,
让细雨来和着我的灵魂微歌:

“在这时节呀在这时节,
这时节我只合独坐独歌。
有谁还管他是故乡还是他乡,
更不知朋友们谁冷谁热。

“我知道时光是已经过去,
我更知今后的艰苦日多。
所谓‘故乡’那只是我已脱的坟墓,
而朋友们也只说一番空空事业。

“已脱的罗网再不能诱我,
虚无的梦境已不许重说。
我的脚已深深蹅落在地上,
我要开始到人间去跋涉。”

簌簌的风,还是这样的吹,
细细的雨,还是这样的落。
明朝呀,明朝有更蓝的天海,
明朝呀,明朝在更红的花朵。


(选自《诗与评论》,1984年,香港国际出版社)



 ·如是我歌

我不再去追求什么爱情,
更不再去炫耀什么虚荣。
青春的希望
 是风中的飞沙,
把一切的梦幻
 都付与狂风。

我只要坚实的,坚实的人生,
我只要活跃的,活跃的生命。
今后的太阳要升向当顶,
要照破那暮色暗淡
 与早夜的朦胧。

人生,虽然不是理想的那样美丽
 也非那样苦痛,
虽不是磐石般团结
 也不似深谷般虚空。
除开这现实
 便没有天堂更没有地狱。
谁也不能在这世界里
 捉一生命运的梦影。


悲哀的歌子竟有何用,
莫再向人间播散苦种。
要认清了自己的归宿,
踏实了自己的旅程,
更要看看呵
 那山岳的高耸与海涛的雷鸣。

我已经看破了那浅薄的爱情,
更不再重视那无用的虚荣。
让我的青春与飞沙同去,
让一切的梦幻都付与狂风。


(选自《诗与评论》,1984年,香港国际出版社)



 ·异乡


这边也是绿野,
那边也是丘冈;
一样的,是遍地榆钱,
一样的,是垂柳成行。

这应是故乡,
这应是自家门廊,
那里面该坐着个白发老媪,
我将去呼一声“久别的阿娘!”

歌声飞出了短墙,
那该是谁家的女郎?
是不是垂髫的阿妹?
我忆起她天真的模样。

是故乡,还是他乡?
有几个不相识的面孔穿过了街巷,
一只瘦狗在向我狂吠,
我仓皇地离开了这座村庄。


(原载 1931年5月《华北日报》副刊)



 ·归梦

在绿野可以望见的,
是藏在丛树中的自己的家。
茅檐已经颓斜,
屋顶上满生着深深的野草,
── 我已是几年不归了!

湿苔染上了门楣,
蜗牛停在了墙角。
迎面跑来的是当年抱过的“小黑”,
饿狼般的,它向我这样狂叫,
── 我已是几年不归了!

“莫不是行错了路么,少客?”
这样说的该是我的祖母吧?
我只看见了长的下颚和白的疏发,
流着泪的眼睛已经双眇,
── 我已是几年不归了!

梦里所见的是当年的欢欣,
那许多故事都演过,
在祖母面前和这美的乡村。
梦的金衣已被我脱掉,
── 如今我却又归来了!


(原载 1931年8月《华北日报》副刊)



 ·在这夏天

在这夏天,生命正在饱满,
我思念着── 秋天。
它是那样朴素,那样哀婉,
似一个乡下姑娘,
棕色的,披一件粗布长衫。
她披着粗布长衫,
叹息着,抱一只破旧的琵琶,
走过我的窗前,
走过了旷野,荒山。
她弹着── 脚下枯叶的细语,
牧羊人的晚笛,伴着归雁,
还有那远风送来的渔歌,
来自芦岸的,江上的篷船。
她的调子是和谐的,同着我的气息,
我的饥饿的,生命之管弦。


(原载 1931年8月《华北日报》副刊)



 ·秋的味

谁曾嗅到了秋的味,
坐在破幔子的窗下,
从远方的池沼里,
水滨腐了的落叶的──
从深深的森林里,
枯枝上熟了的木莓的──

被凉风送来了秋的气息?这气息
把我的旧梦醺醒了,
梦是这样迷离的,
象此刻的秋云似──
从窗上望出,
被西风吹来,
又被风吹去。

一九三一年九月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唢呐

卖鼠戏的人又走过了,
唔啦啦地吹着唢呐,
在肩上负着他小小的舞台。
我看见 远远的
一个失了躯体的影子,
啼泣在长街,作最后的徘徊。

今天是一个寂寞的日子,
连落叶的声息也没有了。
愈远,愈远,
只听到唢呐还在唔啦啦地。
我是沉入在苍白的梦里,
哑了的音乐,似停息在荒凉的琴弦上,
象火光样睡眠 当火焰死时。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乡愁

在这座古城的静夜里,
听到了在故乡听过的明笛,
虽说是千山万水的相隔罢,
却也有同样忧伤的歌吹。

偶然间忆到了心头的,
却并非久别的父和母,
只是故园旁边的小池塘,
萧风中,池塘两岸的芦与荻。

一九三二年十月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过桥

记得吗,那时是两个孩子,
大雨后,在河边的草地上游戏?
赤脚踢碎了满地的珍珠露,
听我们的歌,天上的行云也暂驻。

“在东”,你唱天上的虹,
望着虹,笑,又哑住了歌声。
你问我,“那虹象不象一座桥,
那么长,那么弯,跨过了云天,一控?”

“是的”,我回答,
“那就是天上的桥,
到天国的乐园去,只那一条道。
等几时,我们都不复是孩子,
要领你去天国,同过那彩桥。”

三十年后,我们又从这儿过,
没有云,没有虹,秋的原野。
你又问,“面前那河桥象不象虹?”
不回答,默默地携手从桥上过。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第一站

沿着铁轨向前走,
尽走,尽走,
究竟要走向哪儿去?
我可是一辆负重的车,
满装了梦想而前进?

没有人知道这梦的货色,
除非是 头上的青天和湖里的水。
我知道,铁轨的尽处是大海,
海的尽处又怎样呢?

沿着铁轨向前走,
尽走,尽走,
究竟要走向哪儿去?
海是一切川流的家,
且作这货车的第一站吧。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笑的种子

把一粒笑的种子,
深深地种在心底,
纵是块忧郁的土地,
也滋长了这一粒种子。

笑的种子发了芽,
笑的种子又开了花,
花开在颤着的树叶里,
也开在路旁的浅草里。

尖塔的十字架上,
开着笑的花,
飘在天空的白云里,
也开着笑的花。

播种者现在何所呢,
那个流浪的小孩子?
永记得你那偶然的笑,
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地之子

我是生自土中,来自田间的,
这大地,我的母亲,
我对她有着作为人子的深情。
我爱着这地面上的沙壤,
湿软软的,我的襁褓;
更爱着绿绒绒的
田禾,野草,保姆的怀抱。
我愿安息在这土地上,
在这人类的田野里生长,
生长又死亡。

我在地上,昂了首,望着天上。
望着白的云,彩色的虹,
也望着碧蓝的晴空。
但我的脚却永踏着土地,
我永嗅着人间的土的气息。
我无心于住在天国里,
因为住在天国时,便失掉了天国,
且失掉了我的母亲,这土地。

一九三三年春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秋灯

是中年人重温的友情呢,
还是垂暮者偶然的忆恋?
轻轻地,我想去一吻那灯球了。

灰白的,淡黄的秋夜的灯,
是谁的和平的笑脸呢?
不说话,我认你是我的老相识。

叮,叮,一个金甲虫在灯球上吻,
寂然地,它跌醉在灯下了:
一个温柔的最后的梦的开始。

静夜的秋灯是温暖的。
在孤寂中,我却是有一点寒冷。
咫尺的灯,觉得是遥遥了。

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八日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窗

偶尔投在我的窗前的
是九年前的你的面影吗?
我的绿纱窗是褪成了苍白的,
九年前的却还是九年前。

随微飔和落叶的窸窣而来的
还是九年前的你那秋天的哀怨吗?
这埋在土里的旧哀怨
种下了今日的烦忧草,青青的。

你是正在旅行中的一只候鸟,
偶尔的,过访了我这座秋的园林,
(如今,我成了一座秋的园林)
毫无顾惜地,你又自遥远了。

遥远了,远到不可知的天边,
你去寻,寻另一座春的园林吗?
我则独对了苍白的窗纱,而沉默,
怅望向窗外:一点白云和一片青天。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夜鸟

远窗上有灯光,草堆里有蟋蟀,
天上有飞过的鸟,一只,两只,
听:几只飞过了,
招呼着:“啊,来── 。”


天上有黑云,树上有枯叶,
慢慢地,我自向黑暗里埋,
深些,更深些,
我已经走出多远了?
更远处,“啊,来── 。”

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旅途

不知是谁家的高墙头,
粉白的,映着西斜的秋阳的,
垂挂了红的瓜和绿的瓜,
摇摆着肥大的团扇叶,苍黄的。

象从远方的朋友带来的,好消息,
怎么,却只是疏疏的三两语?
声音笑貌都亲切,但是,
人呢,唉,人呢?

两扇漆黑的大门是半开的,
悄然地,向里面窥视了,
拖着沉重的脚步,又走去,
太阳下山了,蠓虫在飞,乌鸦也在飞。

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日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访

在一座古老的客室里,
听边城一声啼鸡。
午后一时。
主人不在,原不曾有过约言的。

壁上挂剑,──依然一江秋夜月,
可惜已没有起舞之意了。
只梦想:遥遥的旅途,
好春天,春的细雨。

案头梅花,开得象一簇朝雾,
寂然时,生机一室。
但是,我还有什么豪兴,
远行者永怀一求栖之心,
此坐也已是一归了。

欢愁都不自知,
自在地,且舒一长息吧──
怎样了,好花吹落无数,
哪来的一席风雨?
听午鸡可还啼不?
珠泪花发, 眼底已尽成云影了。


一九三四年一月九日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生风尼①(Symphony)

漠漠的向午风,
驾在风上的鸽子铃,
小房间里的火炉上,
絮语着老年人的开水壶。

嘘嘘,嘘,闭着眼睛打呼了,
做一个透熟的
八十春秋的酣醉梦:

喜筵上的生风尼,
死筵上的生风尼,
踏节拍而前进,生之行役。

嘘。 果子落地,永寂了。
时间象大海,
生风尼永无宁息。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注:① 生风尼:英文音译,意为交响乐、交响曲。── 编者注



 ·流星

一颗流星,坠落了,
随着坠落的
有清泪。

想一个鸣蛙的夏夜,
在古老的乡村,
谁为你,流星正飞时,
以辫发的青缨作结,
说要系航海的明珠
作永好的投赠。

想一些辽远的日子,
辽远的,
沙上的足音……

泪落在夜里了,
象星陨,坠入林荫
古潭底。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九日夜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那座城


那座城──
那座城可还记得吗?
恐怕你只会说“不”,
象夜风 轻轻地吹上破窗幕,
也许你真已忘去了
好象忘去 一个远行的旧相识,
忘去些远年的事物。
而我呢,我是个历史家,总爱翻
厚重的旧书页 去寻觅
并指点出一些陈迹,
于是,我重又寻到了──
当木叶尽脱 木叶飘零时
我重又寻到了 那座城:

城头上几点烟,象梦中几朵云,
石壁上染青苔,
曾说是 一碧沧州雨。
城是古老的了,
古老的 又狭小的,
年久失修的城楼,倾颓了,
正好让 鸱枭作巢,
并点缀暮秋的残照。
街道是崎岖的,更没有
多少行人 多少喧哗或多少车马。
就在这冷落的街上,
不,就在这古老的城中吧,
偶然地 我们相遇了,
相遇,又相识,
偶然地 却又作别了,
很久很久,而且也很远很远了吧,

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你可曾又落到了什么城中吗?
你曾说,“我要去漂大海,”
但大海我也漂过,
问去路 也只好任碧波,
是的,你又说
“随你到世界的边缘,”
但哪儿算世界的边缘呢?
就驾了这暮秋的长风
怕也难 寻出你一些儿踪影!
但我却总想到那座城
城上的晴天和雨天。
雨天的泥途上,
两个人同打的 油纸伞,
更有那城下的松林,
林荫下的絮语和笑声,
那里的小溪,溪畔的草,
受惊的,草间的鸣虫……

每当秋天,当一个阴沉的日子
或晚间,偶然地,我便这样想到了。
是呢,都是偶然。
什么又不是偶然呢:
看一只寒蝉 坠地,
看一片黄叶 离枝,
看一个同路的陌生人 远隐了,
隐到了不可知的异域。
一席地,盖一片草,
作一个人的幽居。
这一切也都是偶然吧,于是,
偶然地 一切都完了,
沉寂了,除非我还想:
几时再回到那座城去呢?

几时再回到那座城去呢?


(选自《汉园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土耳其

是英吉利吗,是法兰西?
也有人说他是土耳其。
反正他是个异邦人 把旅途
终止在这乡村了。
在这里 听不到礼拜堂的
经声 祈祷声,
却只有几声午鸡 象几声哀吟,
算报告了这人的归去。
是虎列拉呢,还是猩红热,
这有谁知道?又有谁说他是怀乡病。

但这里的居民 是不懂得
什么叫怀乡病的。他们从家园
到田间,又从田间 到家园,
这样的来回走着,十世,百世了。
道旁草黄了又绿,季候鸟来了又去了,
他们对这些都很熟悉;
并知道 谁家的狗叫,象哭,
或谁家的老人 又脱落了几颗牙齿……
但他们从不理会 为什么
有人别乡井 又到处流转,
象风里的秋蓬 象游魂 象这个土耳其。

现在,土耳其正躺在小店的土炕上了,
黝黑的脸上 罩着永久的和平,
和平地 也许正听着人们的议论,
人们不知道怎样 处置这个古怪的人:
“把他丢到山涧里去吗?”有人这样问,
也有人要把他投河水,逐流去,
一点也不留踪影。但又有人说,
“他也是个人,他也有个魂,
死的,得平安;活的,得安宁。”
也把这土耳其葬在土里。

在义地 那里──
有孤儿的 寡妇的坟,只剩一撮土;
乞丐的 和“夜行人”的白骨,
都映在暗绿的蔓草之荫;
卖尽了自己的田产 作了半生酒鬼
或赌徒的人们,也来这里住。
这一切无家的亡魂之家,
他们又送来了这土耳其。

他──
这来自黑海之滨的 只身的旅行人,
他曾经梦想过异国 异国的好风光。
他曾经听说过东方的神话,
说什么人 呼风唤雨,
老狐狸半夜里讲经说偈,
更有东方的小脚妇 一双弓鞋
象小桥,说什么一步一莲花。
天朝的蓝的天和黄的海,
漠漠的大原野,和金色的尘埃……

但他可曾梦想到 会占了
东方的一席地,同这些东土的亡魂
一起 一起睡下了
让东方的暖风吹 冷雨淋
盖住了好梦的一坯草泥。
也许 也许还念着康士坦丁堡,
念着土耳其的草原,和
草原上的牛群和羊群吧,

怕只有辛苦的农人,
他们从家园到田间,又从田间
到家园,吸着长烟管
带着朝霞和暮霭走过 又走过了,
也许偶然会提起 说
某年,某月日,
曾有怎样,怎样一个人……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上天桥去


“上天桥去吗”孩子想,
“上天桥去吗”爸爸讲,
那么,上天桥去吧,去──
让电车作一条游龙,在人海中
在灰海中 在西南风的海中
叮当叮当 拖一身蚂蚁
上天桥── 天桥在那方!


三月天 是风筝的天,
江南燕子 不惊讶天上的侣伴吗?
天空太蓝了 谁看了不梦想呢?
想起什么呢 又怎么讲呢?
“哪儿去,要上哪儿去吗?”

蓝天,蓝天,你叫人上天外去吗?
孩子他知道什么是天,什么是桥,
就不曾见过天桥。
“雨后的彩虹是上天去的道,”
(听说过了) 天桥
该不是晴天里一道虹吗?

上天桥,上天桥,
车窗外的蓝天别笑他,对你笑了。
鸽子群在蓝天里画圆圈,一只蝴蝶
闪过车窗前 象吹过一朵黄连翘,
道旁的连翘开得正好。
“一只蝴蝶要飞上天……”
唉,蝴蝶带回了一个故事了:

一只蝴蝶 要飞上天,
问彩虹:谁的颜色最好看。
雨下了 又不下了,
彩虹挂上天, 蝴蝶要飞上天,
飞上天又落了,落了,
一阵雨打湿了翅膀,
落在泥潭里哭了,哭了……
一点雨都没有下呢,

叮当叮当
上天桥── 天桥在那方!
拥呀,挤呀,爸爸为什么尽抽烟?
谈呀,说呀,爸爸为什么尽抽烟?
“天气太好,太好了,
真可以下点雨,下点雨了。”
“下点雨也好,关在家里看
──雨打杏花乱吧。”

(是呢,来一阵大雨也好,
让一天云翳盖住天蓝,
让一把油伞遮住望眼,
让一排檐溜当珠帘,
隔断了满院子春天吧,
也免得说 “天气太好,太好了
哪儿去,要上哪儿去呢?”)

叮当叮当
红墙,绿树,又绿树,红墙,
再见,再见,
大店,小铺,又小铺大店……
“天桥快到了,” 孩子心在跳,
在跳,可不是正在做梦吗?
拥在人丛中 爸爸说,“看吧,
孩子, 这就是天桥。”
是呢,这就是天桥,

这里的人 你都带着笑,
(苦笑吧,又有谁知道呢?)
什么地方谁装笑,装笑又装哭了,
说要向老少们讨一个饱,
嗓子喊哑,腰也弯成弓了。
地下吗,谁还管地下的黑泥道呢,
一双脚,紧跟着一双脚,
孩子的破鞋要踩掉了。
黄脸,脏脸,死海上的泡沫
荡着,荡着,纵有风也不能荡出天桥。

上天桥去,天桥在哪儿呢?
孩子要问,看爸爸 又呆看蓝天了。
上天桥去,上天桥去,
天桥在哪儿?哪儿呢?哪儿是天桥?
没有,没有,没有天桥,
这儿没有风筝,也听不见鸽笛了,
却只有一只老鹰在天空里盘
盘上去吧,盘上去吧,
更高些,更高些,老鹰要飞出天外了。
“天桥不在天上 不在天上吗?”
好蓝天,怎么叫 孩子的眼里要落雨了。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秋的歌者

躲在幽暗的墙角,
在草丛里,
抱着小小的瑶琴,
弹奏着黄昏曲的,
是秋天的歌者。

这歌子我久已听过,
今番听了,
却这般异样,
莫不是“人”也到了秋天吗!
你的曲子使我沉思。

趁斜风细雨时节,
且把你的琴弦弄紧,
尽兴地弹唱吧。
当你葬身枯叶时,
世界便更觉寂寞了。


(原载 1931年8月《华北日报》副刊)



 ·灯下

望青山而垂泪,
可惜已是岁晚了,
大漠中有倦行的骆驼
哀咽,空想象潭影而昂首。

乃自慰于一壁灯光之温柔,
要求卜于一册古老的卷帙,
想有人在远海的岛上
伫立,正仰叹一天星斗。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十二日

(原载 1934年12月《水星》第 1 卷第 3 期)



  只愿世界完全干枯,也不要一滴清露,
免得它照见花影,惊破了多泪的魂灵!①

 ·奠祭二十二个少女

但完全干枯又有何用?
最难晴朗的是我的眼睛,
是谁把二十二个美丽的生命,
送到寂寞的鲛人之深宫!

“俺们还不如杀敌而死!”
我仿佛听到她们在哭诉,
当绿满断岸的暮春时节,
激怒的江涛化作一江寒雾!

一九三九年七月


(选自《李广田诗选》1982 年,云南人民出版社)

  注①:抗日战争爆发后,作者和学校师
生流亡南下,从济南出发。徒步到达湖北,
溯汉江继续西行,途中,学校雇船四艘,时
值大雨,河水猛涨,船行已很危险,由于当
事者的昏庸,竟又令船加载面粉数百袋,结
果下冲数里终于遇礁,校方令救面粉而不救
人,造成二十二个女学生葬身汉江的惨剧。
这首诗即写在这件事后不久。── 编者注



 ·消息

南国的冬日,树木还是葱茏的。
夜来沉睡中,我做了风雪道上的行军梦,
醒来不胜寒,却惊讶于窗前的一片绿。
七千里外飞来了新消息:
“家园的池塘中已结了一层冰……
哥哥行前埋在地下的旧军衣
又被我掘起来穿上了,
不是为了冷,是为了生,要先去死!”

我真怀念那些描在冬空之下的落叶树。
故乡的原野该是枯寂的,
然而那多沙的土地上一定染了血迹……
早晨的太阳照上我的眉宇,
跨上马鞍我驰出了小小的城池。

一九三九年十月

(选自《李广田诗选》,1982年,云南人民出版社)



 ·给爱星的人们

(一连读到几个人的诗和散文,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赞美着天上的星星。)

祝福你爱星星的人们,
你们生于泥土
而又倦于泥土的气息。
我呢,我却更爱人的星,
我爱那作为灵魂的窗子
而又说着那 无声的
温语的人的星星。

你还说“白云间的金星是美丽的,
而万里无云的星空却更美。”
是的,我们却更要发下誓愿,
把人群间的云雾完全扫开,
使人的星空更亮,更光彩,
更能够连接一起,更相爱。

“我看见你了,我更喜欢你了。”
“是呵,我也一样:
我们的窗前都没有云。”
而且,我们还更盼望
叫别的星球上的爱星者
指点着我们这个世界:
“看呵,我爱星,
我爱顶亮的那一颗。”

一九四一年七月十三日,叙永

(原载 1941年《中国诗艺》复刊第 3 期)



 ·我们的歌

── 拟民歌体──

我们有海呀没有船,
我们有路啊没有车,
我们有土地呀不能耕种,
我们耕种了不能收割,
我们收割了依然饥饿,
我们有话呀不敢直说。
我的问题啊要你回答,
你说这倒是因为什么?

我们的海上啊要有大船,
我们的路上啊也要有车,
我们的土地要能耕种,
我们耕种了要能收割,
我们收割了要能吃饱,
我们有话要大胆直说。
我的问题呀要你回答,
你想我们要怎样去作?

一九四五年二月一日

(选自《李广田诗选》,1982年,云南人民出版社)



 ·“我听见有人控告我”

  十一月二十六日,我带了书包到学校。借用 W. 惠特曼诗题为“一二·一”惨案而作。

我听见有声音向我控告:
“先生,你是来上课吗?”
为了争取言论自由,
为了抗议无理的压迫,
他们罢课了。

我心里暗暗答道:
“我不是来上课的。”
而我的沉甸甸的书包,
也忽然盛满了空阔。

十二月一日,
最悲惨的日子,
真正的匪徒,屠杀了善良的学生!
我空着两手走进了学校,
我又听到有声音向我控诉:

“先生,他们为争取民主,
反内战而流了血,你呢?”
我呢,我羞于掏出手绢擦掉我的眼泪,
我两手捏得满满的,
我心里塞得满满的。

我闭紧了总是要爆炸开的口唇,
走进了我们的大图书馆,
我在四个死者身上,
读到了仇恨的血誓。

我说我今天是来上课的,
这是最新的,最初的一课,
然而我今天不是先生,
而是一个小学生。

我站在那里不能走开,
好象在等待发落,
直到有声音向我严厉地斥喝:
“你呀,你这坏学生,这一课你不及格!”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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