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川诗选集

 【现代】郭小川 Guo Xiao Chuan

根据《郭小川诗选》及有关资料整理 子夜星网站整理编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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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组诗〕

白雪的赞歌

一、惊愕

 


  雪落着,静静地落着……
  雪啊,掩没了山脚下的茅舍,
  掩没了山沟里的小道,
  却掩没不了动乱的战争生活。

  雪落着,静静地落着……
  雪啊,扑灭了禽鸟的高歌,
  扑灭了野兽的放荡的足迹,
  却扑灭不了人间的战斗的欢乐。

  中国的顽强的大地啊,
  并没有为冬天的寒冷所封锁,
  它豪爽地敞开宽大的胸脯,
  让送军粮的大车队轧轧走过。

  中国的英武的战斗者啊,
  决不会在严峻的风雪里萎缩。
  他们依然昂首阔步地行进,
  为这白色的世界染上绚烂的颜色。

  而我,又回到你们的行列里了,
  我的步子也不比你们小多少。
  在我们的雄伟的战斗集体中,
  我虽不特别坚强,也不算软弱。

  让我把大衣皮领提得更高些吧,
  风雪啊,你也辨不出我是女是男。
  我纵然离开了战斗的岗位,
  却不甘心失掉战士的尊严。

  昨夜,我的心还感到阵阵的痛楚,
  因为我是军中少有的一个产妇;
  所有的同伴都在前线奔走,
  只有我平安地睡在后方的小屋。

  女性,当然不是耻辱的头衔,
  但在战争中它终于为我带来忧患。
  如果不是由于怀孕、生孩子,
  也会跟他战斗在敌后,肩并着肩。

  我们结婚后还不满一年,
  蒋匪军就把我们的县城攻占。
  我怀着八个月的胎儿,
  坐在牛车上,告别了前线。

  在一个刚被敌机轰炸过的小镇里,
  我和他度过了最珍贵的一宿。
  他紧紧拥抱着我一再地嘱咐:
  “明天分别的时候你可不要哭!”

  是的,我终于克制住了自己。
  我呀,也是一个不含糊的战士!
  可是,我们却走了不同的方向,
  一个向前挺进,一个向后转移。

  在行军路上一座带棚的牛车中,
  一个幼小的生命宣告诞生。
  哎,这又是个顽强的家伙,
  刚刚出世就像山羊似的叫个不停。

  如今孩子出生还不到两个月,
  母亲的心就已为他的哭声撕裂。
  不是年青人不懂得慈爱,
  而是分离的烦恼难以排解。

  现在,一切都要过去了,
  后方政治部主任召唤了我,
  就在前面他们驻扎的村庄里,
  我将接受一桩崭新的工作。

  是呀,只要不离开斗争的生活,
  无论什么烦恼都可以解脱。
  让繁重的任务压在我的肩头吧,
  除此以外,我并不缺少什么。

  也许,要把我派往游击区,
  跟他紧紧地战斗在一起。
  那更好了,我不是软弱的女人,
  不会连累你这坚强的县委书记!

  那么,这个孩子又怎样安置?
  作为母亲当然不能把他舍弃,
  他呀,不仅是我们共同生活的结晶,
  而且是革命和战争的珍贵的儿子。

  还是去听政治部主任的吩咐吧,
  战士的天职就是适应党的需要。
  年老的主任是个饱经风霜的人,
  他的考虑一定比我自己还要周到。

  风雪啊,不要吹乱我的长睫毛,
  这银色的土地该有多么美好,
  我的明亮的眼睛也是他所珍爱的,
  今天为了祝福他我要看个饱。

  风雪啊,不要摇动我的身腰,
  我的瘦长的身子跟他一样高。
  此刻,他正在长城边上挺进,
  你风雪再猛也不能将我吹倒。

  风雪啊,你不要把我的心思撩乱,
  我怎能用烦恼来填满时间!
  一个战士如果总把眉头紧皱,
  那简直比懦怯还要难堪。

  风雪啊,你不要把我的爱情耗损,
  我要将它像大雪那样厚厚积存,
  当我带着孩子跟他重新相见时,
  会像滚滚的江河冲击他的周身。

  到了。就是那个覆盖着白雪的村子,
  它在山沟里隐藏得多么严密。
  而我这跳得要迸出胸脯的心啊,
  幸亏裹着一层厚厚的皮大衣。

  到了。就是那虚掩着的小门,
  老远地看,它好像关得紧紧。
  而我这充溢得快要流淌的感情啊,
  要让它冻结在心里,不露毫分。

  我推开门,走进小小的院落,
  北房传来阵阵苍老的干咳。
  在屋里,上年纪的主任正躺在炕上,
  一个年青的医生给他试着脉搏。

  主任向我点点头,让我坐下,
  却又不理我,只顾跟医生说话:
  “她叫于植,就是县委书记的老婆,
  一个勇敢的女同志,胆子挺大。”

  我哪里值得这样的夸奖!
  我扭过头,故意向窗外凝望。
  主任又说:“她是经过考验的,
  要不是生孩子,她也不会来到后方。”

  我又回过头,正好碰上医生的眼光,
  它是那样困惑又那样忧伤!
  啊,这肩膀很宽的精壮的汉子,
  好像缺少一种男性的力量。

  主任坐起来,一抹愁云挂在眉宇:
  “有件事情不能不告诉你,
  但是,你千万不要过分难过,
  这是战争啊,你应当经得起!”

  我的身上打起了一阵冷战,
  两耳轰鸣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我还懂得要竭力地冷静,
  艰难地捕捉他那迟慢的语言:

  “半个月前,在一次战斗中,
  你的爱人负伤以后失了踪,
  据前方估计他可能被敌人俘去,
  但确实的下落至今还没有查清。”

  我听明白了,啊,我听明白了,
  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噩耗,
  他还没有死,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他就能够逃跑。

  主任又说:“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坏,
  说不定他什么时候会忽然回来。
  前方还在想尽方法去寻找,
  我想总可以把他的下落弄明白。”

  于是,我仿佛在雪地望见他的踪影,
  他正背着长枪奋力地匍匐而行,
  从他那胸脯上,不,从大腿上,
  有一股红色的血流向外飞迸……

  不,不,他既已当了敌人的俘虏,
  哪能够轻易地从监视下逃脱?
  这个念头像一枚爆裂的炸弹,
  一下子把我不安的心撕破。

  我吃力地想:我了解他的性格,
  如果被俘,除了死他不会有别的选择。
  他是一个知名的县委书记呀,
  敌人知道了,哪能把他放过!

  于是,又仿佛在朦胧的雪地里,
  一排红色的子弹向他身上射去。
  他高喊着口号突然倒下了,
  厚厚的白雪掩盖了他的身体。

  啊,这真是最沉重的打击!
  风暴般的痛苦攫住我的神志。
  我呆呆地坐在那个凳子上,
  身子好像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我仿佛还能够克制自己,
  我心想:一个战士可不要哭泣!
  当我勉强睁开眼睛看的时候,
  啊,泪水已经湿了我的皮大衣。

  我更惶惑了,为什么这样健忘?
  主任就在刚才曾把我夸奖,
  我应当坚强起来。我问:
  “主任,你最近的身体怎么样?”

  主任轻松地回答:“没什么,
  五年前,一个医生就预言过,
  说我的寿命最多只有三年.
  而现在我已经活了五年多。

  “医生同志,你再预言一次吧,
  我大概还会超额完成计划。
  当然,战争里有很多偶然性,
  不过,有价值的死并不可怕。”

  医生的神情再一次显出困惑,
  他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
  我想:他大概是为我们而忧伤,
  可是那神情却像姑娘般的羞涩。

  主任说:“回去吧,好好休息,
  要看开一些,不要过于着急!
  关于你爱人的确实下落,
  前方一来电报,我们就告诉你。”

  他的刚毅的话使我感到宽舒,
  我告别了主任,走出了屋。
  可是,当我迎向那漫天的风雪,
  一股巨大的哀痛又把我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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