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卷九
爱奴
河间徐生，设教于恩<1>。腊初归<2>，途遇一叟，审视曰：“徐先生撤帐矣<3>。明岁授教何所？”答曰：“仍旧。”叟曰：“敬业姓施<4>。有舍甥延求明师，适托某至东疃聘吕子廉，渠已受贽稷门<5>。君如苟就，束仪请倍于恩<6>。”徐以成约为辞。叟曰：“信行君子也<7>。然去新岁尚远，敬以黄金一两为贽，暂留教之，明岁另议何如？”徐可之。叟下骑呈礼函<8>，且曰：“敝里不遥矣。宅綦隘，饲畜为艰，请即遣仆马去<9>：散步亦佳。”徐从之，以行李寄叟马上。
行三四里许，日既暮，始抵其宅，沤钉兽镮，宛然世家<10>。呼甥出拜，十三四岁童子也。叟曰：“妹夫蒋南川，旧为指挥使<11>。止遗此儿，颇不钝，但娇惯耳。得先生一月善诱，当胜十年。”未几，设筵，备极丰美；而行酒下食<12>，皆以婢媪。一婢执壶侍立，年约十五六，风致韵绝，心窃动之。席既终，叟命安置床寝，始辞而去。
天未明，儿出就学。徐方起，即有婢来捧巾侍盥，即执壶人也。日给三餐，悉此婢；至夕，又来扫榻。徐问：“何无僮仆？”婢笑不言，佈衾径去。次夕复至。入以游语<13>，婢笑不拒，遂与狎。因告曰：“吾家并无男子，外事则托施舅。妾名爱奴。夫人雅敬先生<14>，恐诸婢不洁，故以妾来。今日但须缄密<15>，恐发觉，两无颜也。”
一夜，共寝忘晓，为公子所遭，徐惭怍不自安<16>。至夕，婢来曰：“幸夫人重君，不然败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闻。但戒妾勿得久留斋馆<17>而已。”言已，遂去。徐甚德之。然公子不善读，诃责之，则夫人辄为缓颊<18>。初犹遣婢传言，渐亲出，隔户与先生语，往往零涕；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19>。徐颇不耐，作色曰：“既从儿懒，又责儿工<20>，此等师我不惯作。请辞！”夫人遣婢谢过，徐乃止。
自入馆以来，每欲一出登眺，辄锢闭之。一日，醉中怏闷，呼婢问故。婢言：“无他，恐废学耳。如必欲出，但请以夜。”徐怒曰：“受人数金，便当淹禁死耶<21>。教我夜窜何之乎？久以素食为耻，赞固犹在囊耳<22>。”遂出金置几上，治装欲行。夫人出，脉脉不语，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启钥送之<23>。徐觉门户偪侧；走数步，日光射入，则身自陷冢<24>中出，四望荒凉，一古墓也。大骇。然心感其义，乃卖所赐金，封堆植树而去<25>。
过岁，复经其处，展拜而行。遥见施叟，笑致温凉<26>，邀之殷切。心知其鬼，而欲一问夫人起居，遂相将入村，沽酒共酌。不觉日暮，叟起偿酒价，便言：“寒舍不远，舍妹亦适归宁，望移玉趾，为老夫祓除不祥<27>。”
出村数武<28>，又一里落，叩扉入，秉烛向客。俄，蒋夫人自内出，始审视之，盖四十许丽人也。拜谢曰：“式微之族<29>，门户零落，先生泽及枯骨，真无计可以偿之。”言已，泣下。既而呼爱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怜爱，今以相赠，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须，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间，兄妹俱去，婢留侍寝。鸡初鸣，叟即来促装送行；夫人亦出，嘱婢善事先生。又谓徐曰：“从此尤宜谨秘，彼此遭逢诡异，恐好事者造言也。”徐诺而别，与婢共骑。至馆，独处一室，与同栖止。或客至，婢不避，人亦不之见也。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挼挲而疴立愈<30>。
清明归，至墓所，婢辞而下。徐嘱代谢夫人。曰：“诺。”遂没。数日返，方拟展墓<31>，见婢华妆坐树下，因与俱发。终岁往还，如此为常。欲携同归，执不可。岁杪<32>，辞馆归，相订后期。婢送至前坐处，指石堆曰：“此妾墓也。夫人未出阁时，便从服役，天殂瘞此。如再过，以炷香相吊，当得复会。”
别归，怀思颇苦，敬往祝之，殊无影响<33>。乃市榇发冢<34>，意将载骨归葬，以寄恋慕。穴开自入，则见颜色如生。肤虽未朽，衣败若灰；头上玉饰金钏，都如新制。又视腰间，裹黄金数铤，卷怀之。始解袍覆尸，抱入材内，赁舆载归；停诸别第，饰以绣裳，独宿其旁，冀有灵应。忽爱奴自外入，笑曰：“劫坟贼在此耶！”徐惊喜慰问。婢曰：“向从夫人往东昌，三日既归，则舍宇已空<35>。频蒙相邀，所以不肯相从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离逷耳<36>。今既劫我来，即速瘗葬，便见厚德。”徐问：“有百年复生者，今芳体如故，何不效之？”叹曰：“此有定数。世传灵迹，半涉幻妄。要欲复起动履<37>，亦复何难？但不能类生人，故不必也。”乃启棺入，尸即自起，亭亭可爱。探其怀，则冷若冰雪。遂将入棺复卧，徐强止之。婢曰：“妾过蒙夫人宠，主人自异域来，得黄金数万，妾窃取之，亦不甚追问。后濒危<38>，又无戚属，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夭谢，又以宝饰入殓。身所以不朽者，不过得金宝之馀气耳。若在人世，岂能久乎？必欲如此<39>，切勿强以饮食；若使灵气一散，则游魂亦消矣。”徐乃构精舍，与共寝处。笑语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见生人。年余，徐饮薄醉，执残沥强灌之<40>；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终日而尸已变。哀悔无及，厚葬之。
异史氏曰：夫人教子，无异人世，而所以待师者何厚也，不亦贤乎！余谓艳尸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41>，致灵物不享其长年，惜哉！
章丘朱生，秦刚鲠<42>，设帐于某贡士家。每谴弟子，内辄遣婢为乞免，不听。一日，亲诣窗外，与朱关说<43>。朱怒，执界方大骂而出<44>。妇惧而奔，朱追之，自后横击臀股，锵然作皮肉声。令人笑绝<45>！
长山某，每延师<46>，必以一年束金，合终岁之虚盈<47>，计每日得如干数。又以师离斋、归斋之日，详记为籍，岁终，则公同按日而乘除之<48>。马生馆其家，初见操珠盘来，得故甚骇<49>；既而暗生一术，反嗔为喜，听其复算不少校。翁大悦，坚订来岁之约。马辞以故。遂荐一生乖谬者自代。及就馆，动辄诟骂，翁无奈，悉含忍之。岁杪，携珠盘至。生勃然忿极，姑听其算。翁又以途中日，尽归子西<50>，生不受，拨珠归东<51>。两争不决，操戈相向<52>，两人破头烂额而赴公庭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河间：府名，府治在今河北省河间县。设教：实施教化，此指坐馆执教。恩：旧县名，故治在山东省西北部马颊河西岸，现已撤销。
<2>腊初：农历十二月初。腊，腊月，农历十二月腊祭百神，故称“腊月”。
<3>撤帐：古称教书为“设帐”，称年终散馆为“撤帐”。
<4>敬业：此为施叟真名。取意于《礼记·学记》：“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
<5>受贽稷门：接受稷门的聘请。贽［zhì 志］：礼金，礼物。此指送给教师的聘金。稷门：战国时齐国都城临淄城西边南首门；这里代指临淄。
<6>苟就：犹言屈就；敬辞。束仪：犹言束脩。古时亲友之间互相赠献的一种礼物，后专指学生向老师致送的酬金。
<7>信行：行事遵守信义。
<8>礼函：致送聘金的函封；类似今之聘书。礼，贽币。
<9>宅綦隘：宅舍甚为狭隘。綦［qí 奇］：很，非常。饲畜为艰：饲喂牲口不方便。
<10>沤钉兽镮，贵族府第的门饰。沤钉，门上水泡形的黄色铆钉。兽镮［huán 环］：通“环”，铸有兽口衔环图像的门环。世家：名门大户人家。
<11>指挥使：官名，军卫之长官。明代内外各卫皆置指挥使等官。
<12>下食：添菜让客。
<13>游语：游词浮语，指轻浮的话语。
<14>雅敬：即肃敬，恭敬。
<15>缄密：保守秘密。缄［jiān］：封敛，敛口，封闭。
<16>遭：遭遇。惭怍［cán zuò］：惭愧，羞惭。
<17>斋馆：学舍，教书、读书的屋子。
<18>缓颊：婉言代为讲情。
<19>顾：而。日课：每天按照规定所学的课业。
<20>从：任从。责：责求，要求。工：指精干所学。
<21>淹禁：约束。
<22>素食：无功而食。《诗·魏风·伐檀》：“彼君子号，不素食兮。”赞：赞金，赏金，此指酬金。
<23>脉脉［mò mò 未末］不语：相视不语。掩袂：掩袖。返金：还回银两。启钥：打开门锁。
<24>偪侧：同“逼仄”，狭窄。陷冢：塌陷的坟冢。
<25>封堆植树：聚土为坟，植树为记。
<26>温凉：寒暄，嘘寒问暖。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温和”。
<27>祓除：扫除、洗涤。古时除灾求福的一种祭仪。祓［fú 浮］：清洗，清除。
<28>数武：没多远。
<29>式微：衰微，语出《诗·邶风·式微》。
<30>挼挲［ruó suō 若梭］：揉搓，按摩。疴［Kē 颗］：病。
<31>数日返：此指徐某返回。展墓：谒墓。展拜：谒拜。
<32>岁杪：年终。杪［miǎo 秒］：树梢，木末。末尾，末端。
<33>影响：此指踪影和动静。
<34>市榇：买棺。市，买。榇［chèn 趁］，棺材。发冢：掘开坟冢。
<35>东昌：府名，府治在个山东省聊城县。舍宇：宅舍，这里指墓穴。
<36>离逷：远离。逷［tì 替］：“逖”的异体字，远，遥远。
<37>动履：此指举步、行走。
<38>濒危：指病危。濒，迫近。
<39>必欲如此：此谓如果非要不将其入殓棺中。
<40>残沥：杯中剩酒。沥：清酒。
<41>措大：旧时对贫寒读书人的轻慢称呼。俗莽：庸俗鲁莽。
<42>章丘：县名，个山东省章丘县。刚鲠：刚正耿直。
<43>关说：讲情。
<44>界方：也称“戒方”，旧时塾师对学童施行体罚的界尺。
<45>笑绝：笑煞。
<46>长山：旧县名，在今山东省桓台县南。延师：延请，引请，招请。
<47>终岁之虚盈：指全年的实际天数。虚盈，指月小月大。
<48>乘除：计算。
<49>珠盘：算盘。得故：故意。
<50>以途中日，尽归于西：把塾师就馆时在路上的日数都算在塾师的账上，不给工资。西，西席，旧时对家塾教师的称呼。
<51>拨珠归东：拨动算盘珠，算在主人的账上。东，东家，旧时塾师对主人的称呼。
<52>操戈：指动武。操，持。戈，兵器。
上一篇 下一篇
|
